这时候还能鼓起勇气与王阳一起冲锋的,都是最为凶悍的战士。他们跟从在王阳身后向晋军所在进发,起初是小步的慢跑,后来速度渐渐加快。在跑动中,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以王阳为尖端的锥形,最终,随着王阳的纵声狂吼,整队人仿佛一柄巨大无比的铁椎,向着晋人的军阵轰然撞去。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晋军的箭矢。晋人的弓箭手并不很多,只来得及零零散散射出几十支箭,但王阳等人几乎都没有披挂甲胄,对箭矢的防御能力接近于零。故而箭矢落下,顿时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其次依然是密集的长枪。对于晋人的这种战法,王阳真是厌恶至极。他狂吼着挥动铁矛横扫,打断了身前的几根长枪,随即飞身扑前,一矛将一名晋军士卒搠了个透穿。然而他用力过猛,长矛卡在尸身里,拔不出来了。这时候第二排、甚至第三排的晋军士卒立刻用更多的长枪向他刺来。王阳奋力挥动长矛,将那名晋军士卒的尸体甩飞出去,同时连连躲闪,狼狈地退后。有一根长枪从他的额角掠过,将兜鍪整个掀了下来,枪尖划破了额畔皮肤。大量鲜血将他的视野染成了赤红色。
王阳大叫一声,向后跳跃,他的动作太过突然,以至于将身后的己方战士撞倒了好几个。位于王阳身侧的一名胡族勇士立刻填补了这个空缺,继续向前厮杀。但他手里没有长兵器,只有一把短斧,挥舞格挡尚可,完全威胁不到丈许以外的晋军。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被三四杆长枪同时刺中,挣扎了几下就死了。
更多的胡人战士涌上前去,而他们战死的速度也一如前者。
司马穰苴兵法上说:凡战,以力久,以气胜。意思是,一般作战的道理,凡是兵力充实则能持久,士气旺盛则能取胜。而此刻的匈奴人,兵力上既无优势,士气也已沮丧。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匈奴人也是这样猛烈地攻打着晋人的阵列。但当时的意气风发,这时已换做了绝望。他们的队伍仿佛被烈日曝晒的积雪,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融化。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战事大局已定。纵使胡人性格勇悍,又在王阳的鼓舞下个个抱着死战的念头,这场战斗也并未能持续多久。从火海中逃生已使他们精疲力竭,而且很多人把武器都丢了,在这种情况下面对着以逸待劳、而且武装到牙齿的晋军,只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仅仅半个时辰,胡人的军队就被彻底击溃。
晋军随即兵分几路,剿灭各处零散的顽抗胡人。
陆遥在战场上巡视,只听得不远处仍有厮杀之声。他拨马去看,竟然是那王阳仍在晋军重围之中左冲右突,大呼酣战。
王阳已不知受了多少处伤,看起来从头到脚都成了血人,甚是可怖。他的双手长矛也不知丢到何处去了,现在手里只有一把寻常的缳首刀。薛彤带着二十余名士卒用长枪大槊将他逼住了,但一时间似乎取之不下。
只见他目如电闪,吼声如雷,周身腾腾杀气仿佛实质。几次将刺来的长枪砍断,借机突到近处搏杀。薛彤连声叱喝,亲身突在最前挥刀与之对决,两人频频对捍,不分胜负。
适才的战斗中,王阳凶悍无比,给晋军造成了不小的杀伤,故而陆遥令武勇过人的薛彤前去抵敌。却不曾想战到这时还没个结果,想必是薛彤又动了惺惺相惜的念头,故而没有令众将士全力搏杀,打的是将他拖垮、累倒的主意。
陆遥轻轻叹了口气。团柏谷前他曾与王阳交手,深知此人勇力绝伦,几乎能与那冠军大将军乔晞相比,自己这边薛彤、沈劲等人,都不是对手。可他身手再强,毕竟是投靠胡人、杀官造反的贼寇,与朝廷官军不是一路,不可能招揽到麾下。薛彤刻意留手的举动,未免有些妇人之仁。
他皱了皱眉,习惯性地伸手去取横置在鞍前的长枪,可是忽觉右膀抽搐般地疼痛,手臂根本抬不起来。那里并非被敌人的刀枪所伤,而是自己在团柏谷前厮杀时用力过度,造成了极其严重的肌肉挫伤。适才他完全没有感觉到,可现在却剧痛难忍。
陆遥再次尝试了一次,仍然没法举枪。于是他令一从骑去唤来沈劲,道:“你助一助老薛,莫要耽搁了。”
“是!”沈劲更不迟疑,催马前去。
沈劲从战团侧面绕行。他的战马保持着匀速,以划了一个王阳为圆心的弧线渐渐逼近。大约距离一百步时,他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簇加重的破甲箭,尽力将三石硬弓开到全满。
他保持着张弓搭箭的姿势,继续逼近。大约距离七八十步时,他终于觑了个真切,一箭射出,仿佛一道流光正中王阳的前胸。这箭力量极强,瞬间破开王阳胸前皮甲,直贯脏腑,又截断了脊椎,从后背透出箭头来。
王阳猛地向后一仰,踉跄着倒退了两步,用刀尖支撑住地面。他竭力想抬头回望,却不成功,于是只能荷荷地叫嚷了几声。随后便慢慢坐倒,不再动弹了。
陆遥便不去理会这一处,转而拨马往密林的方向行去。
他已经遣人仔细搜查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辨认每一名匈奴死者的面貌,甚至还要盘问每一个俘虏。但到目前为止,仍未发现石勒的踪迹。或许这个机警的羯人并不在向自己冲杀来的队伍里,而是潜藏在着火的密林中。
山林中的大火仍未熄灭,由于天光渐暗,不断跃动的熊熊烈焰愈发显得声势煊赫。稍许接近,便感觉热浪滚滚而来。陆遥俯身用手去触碰溪水,感觉溪水都带着几分温热。
这样的火势,哪怕沿着溪水前行,也是非常非常危险的。火焰、浓烟、大火所产生的缺氧,都是致命的。
陆遥期待地想着,或许石勒已经葬身火海?若能杀死石勒这样的人物,远比杀死数百名杂兵更重要太多了,说不定能够扭转乾坤、改变历史呢。
在陆遥的印象里,五胡十六国数之不尽的君主之中,屠夫暴君多矣,枭雄也有若干,但堪称英雄的,或许唯有石勒一人。
这名出身低贱的羯人白手起家,凭借着超凡出众的勇气和智慧,仅仅用了十二年就摧毁了黄河以北的所有汉人政权,此后又击败与他抗衡的匈奴前赵、驱逐鲜卑代国势力,最终成为统治着河北、中原和关中的后赵皇帝。
羯胡这个作为匈奴附庸入塞的弱小民族,在石勒之前默默无闻,而在石勒死后不久,就湮灭于各族征战的大潮中。
一人起而一族兴,一人亡而一族灭,如此真可谓是英雄豪杰了。但陆遥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位英雄豪杰死在森林大火之中。如果没有石勒,五胡之中的羯胡就无力兴风作浪。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快乐、更令人心情激动?
陆遥感觉自己紧握缰绳的手心里,已经渗出汗来。
“将军!将军!”楚琨从远处跑来。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各处都在打扫战场,统计战果。这是叙功的时候,陆遥身为主将必须要在场。可惜没法确定石勒究竟死了没有,陆遥有些遗憾地想着,拨马回头。
粗略地估计方才的战果,约莫斩杀胡族战士四百余人,杀伤与己方全军人数几乎相等,俘虏将近两千。这还只是战场上取得的数字,在熊熊大火中被烧死的敌人更是不计其数。这绝对是少有的大捷,即便越石公亲自指挥的版桥之战,战果也不过如此了。
而团柏谷隘口已经重新被晋军占据。困顿在团柏谷以南的少量匈奴军队在陆遥和黄肃两路人马的围堵之下进退两难,败亡是转眼间事。
可以说,此战以后,匈奴人在昭馀祁以东所投入的力量被一扫而空了,短期内,匈奴在这里不再有发动进攻的能力。整个太原国的形势都会因而发生有利于晋阳军的改变。
陆遥几天来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之中,直到现在才渐渐放松下来。
几次激战导致他的肋部、背部、手臂和腿部多处受伤,失血也很严重,精神亢奋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稍一松懈,立刻就觉得周身不适。他勉强打起精神巡视战场,看着幸存的将士兴高采烈地收拾着战场上遗留的物资,不免有些感慨。
这一场战斗是晋阳军胜利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连番苦战给己方造成的损失同样惨重。自从箕城整军建制以来,历经数月辛苦、加以严格训练而成的军队,在短短几天内就死伤过半,这简直让陆遥心头滴血。
仅仅是带领几千名杂牌军的石勒就如此难以对付,正面抵敌那位以用兵如神著称的匈奴大单于刘渊,又该如何艰难?
带领着大家筚路蓝缕,草创晋阳基业的越石公,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熬过这一关?
纵使打赢了这一场,区区一个晋阳,又能经受得起几次这样的大战损耗呢?
陆遥随意地想着,许多问题在脑海中浮现,一时间却又并无答案可言。他在战场上信步而行,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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