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来说，他们七个人就算来自同一处，在御魔军里也会被打散，分到各个不同的区域。

    一开始也的确是这样安排的。

    但是不久就有人发现，他们七个人之间好像有一种异样的联系。这主要体现在，他们七个人联手战斗的时候，几乎有一种心意相通般的默契，总能发挥出比单兵作战强大得多的实力。

    所以，从进入御魔军后不久，他们就被安排到了一支小队，之后这种协同作战的关系也一直持续了下去。

    但跟战斗时的默契不同的是，他们七个人的关系并不如外人想象中的那么友好。

    七人中有三人关系不错，剩下四人各自为政，只能保证日常最基本的沟通。

    而且，华苏发现，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格外不友好。

    他一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直到最后的最后，他才明白过来。

    那一次，魔族的攻势格外激烈，御魔军节节败退，将要被打出他们防守的这一片河域。

    华家村七人的阵地在最前端，无数宝器的光芒在周围爆炸，无数战友在身边倒下。

    最后，死亡女神终于降临到了他们中间，七人中有一个人被笼罩在一道黑影之中，半个身体被直接“剪”掉了。

    同时，另外三人因为冒进，被陷进魔族的包围圈里，剩下华苏三人拼命向前冲，想要把他们营救出来。

    但最终，这三人还是陷落，纷纷牺牲。

    三人中有两人，是关系不错的那个小组里的，这时，最后剩下的一个人目眦欲裂，拼命就想往魔族堆里冲。

    华苏毫不犹豫地拉住他，吼道：“后面正在组织进攻，我们先避其锋芒！”

    那人猛地甩掉了华苏的手，转头满怀恨意地看他，吼道：“懦夫！当年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他一挥长矛，身体化作一道银虹，冲入敌阵，被魔族淹没。

    华苏这才知道，因为当年阻止他们冲出去救援村人，他们一直记恨自己，打从心底给自己盖上了懦夫的印章。

    那之后的事情，老实说华苏记得不太清楚了。

    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满怀震惊、愤怒与冤屈，再次冲了上去，收割着敌人。最后剩下的那个人默不吭声地跟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联手杀敌。

    最后，那个人也倒了下去，他浑身浴血，却一直活着，一直活到援军上来，再次打退敌人，守住这片河域为止。

    那时候，七个人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他茫然环视四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接着，他就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在了地上。

    这一战他伤势极重，险些死了。木系的军医拼尽全力，保住他一条性命。

    但是他的明心种被严重毁伤，元枝断裂，明力大量流失。

    以这样的实力，他没办法再留在御魔军。

    这时，千重军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把他带走，细心调养，恢复了他全盛时期大约六成的实力。

    他恢复大半的时候，千重军实际上的领导人，重家的继承人出现在他面前，问他是要留在千重军，还是从此退隐。

    他选择了后者。

    不知不觉中，华苏早已停止了诉说。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却没有抽，只是看着它慢慢燃尽。

    这些记忆在他脑海中翻腾不休，厮杀声、惨叫声、怒吼声，仿佛把他带回了当年的战场，带他重温了那时的惶恐与震惊。

    “我做错了吗？我真的是个懦夫吗？”

    他喃喃低问，完全没想到，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少年。

    华苏断断续续地讲，姜风虽然没有听到很多细节，但也大致了解了前后的经过。

    他断然道：“你当然不是！什么时候，御魔军成了懦夫的代名词了？自愿进入那里的，不一直都被认为是勇士吗？”

    华苏年纪轻轻就进了御魔军，在里面呆了十几年，对那里的感情极深。

    姜风要是用别的方式安慰，他还未必能听得进去，但直接夸赞御魔军，华苏心里立刻一震，默默地点了点头。

    姜风说：“每个人性格不同，做法也不同。有些人热情冲动，不吝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样挺好。但有些人愿意背负着重任活下来，去做更多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更有勇气的表现。”

    他直视着华苏，问道，“从华家村活下来之后，你有一天忘记自己的村人吗？”

    华苏摇头。

    姜风紧接着问道：“你有在大考之后，贪图安逸，过上自己的好日子吗？”

    华苏摇头。

    姜风问道：“进入御魔军之后，你有应付差事，消极避战吗？”

    华苏再次摇头。

    姜风说：“那就是了。我一直认为，仇恨不应该遮蔽我们的目光，而是应该让我们更清醒！”他擂了擂自己的胸膛，“知道谁是最应该仇恨的那个人，去干掉他，应全力守护自己重要的人，如此足矣！”

    他的话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华苏听得出来，他每一个字都发自自己的肺腑，也正是这样的共鸣，让他把这些话听了进去。

    “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他喃喃低语。

    姜风当时在梨花溪说的这八个字，让他的印象极其深刻。

    姜风笑了笑，点头说：“没错，愧不愧不在别人说，在你自己心里怎么认为！”

    华苏抬起头，重重抹了把脸，笑了起来。他哼了一声道：“没想到竟然被你这么个半大小子给教训了。”

    姜风吐了吐舌头，难得露出一点活泼：“年龄大小不是问题，达者为师。老实说我也没想到，华老师竟然有这样一颗玻璃心咧！”

    华苏“啪”地一声，一巴掌扇上他的脑袋：“叫了这声老师，就给我放尊重点！太阳要出来了，赶紧修炼！”

    这明显就是要转移话题了。姜风啧啧两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华苏说得也没错，天色的白色越来越浓，天地间明力的浓度正在快速增加，的确到了黎明修炼的时候了。

    姜风盘膝坐下来，垂眉敛目。

    华苏看他一眼，目光转向面前的这些墓碑。

    天色越来越亮，他的眉宇间也越来越开阔。他在心里道：“不是当初从华家村活下来，我们就不可能杀掉那么多魔族，不可能为村人讨回十倍的血债。是的，我做得没错！”

    他突然间想起，最后跟着他的那名同伴，也是他们中间最小的那个。这家伙个头瘦小，平日里也沉默寡言，一天里不说一个字都是常事。

    在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的时候，在他满怀冤屈愤怒冲向敌阵的时候，他也像这样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陪着他一起应敌。

    最后，他倒下时，他明亮的目光直视着华苏，露出一个极其喜悦的笑容，清晰地道：“能杀这么多仇人，我好高兴！”

    当时华苏的意识已经模糊，之后也没太过去考虑这句话。但现在回想起来，他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就是要告诉他：“你没错！我也宁愿活下来，杀更多的仇人！”

    华苏走到最右边的那个墓碑面前，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那家伙的名字呈现在黑色的石碑上，被初升的日光照得格外清晰。

    华风。

    说起来，他跟今天开解自己的这小子同名呢。

    华苏伸出手指，在墓碑上轻轻一点。

    一点金光从华风的名字上出现，迅速向外扩散开去。

    它首先波及到墓碑前的古燧石花上，接着，剩下的墓碑与剩下的石花也一起亮了起来。

    当姜风睁开眼睛时，看见的就是一幅绝美惊人的场景。

    整个陡坡上的古燧石花全部变成了金色的，它们笼罩在初升的阳光下，一点点金光从花瓣上浮现出来，向着上方飘去。

    一时间，陡坡上像是出现了无数的萤火虫，把这个山坡、坡上的墓碑和周围的森林一起笼罩在里面。

    这正是姜风等人之前灌入古燧石里的明力，如今全部被华苏释放了出来，融入这一带的空气中。

    在明力的影响下，一根根绿草从古燧石的缝隙里钻出，快速成长，盛开出五彩六色的花朵。

    周围的树木变得更加青翠，一些野兽与禽鸟被吸引了过来，在斜坡旁边围绕不去。兽鸣鸟叫，顿时让这里热闹了不少。

    转眼间，这片黑色的死寂之地，就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华苏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笑道：“走吧！”

    姜风环视四周奇景，笑着摇了摇头：“华老师，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浪漫的呢！”

    “啪”的一声，华苏又扇了他的脑袋一下：“放肆，没大没小！”

    这一巴掌听上去响，其实力道极轻。姜风笑道：“不仅浪漫，脸皮还薄！”

    一大一小走下斜坡，声音隐约传来：“说起来，华老师，你为什么一开始那么敌视平乱山？”

    “哼，谁让他跟那家伙长得太像了……”

    “说你是懦夫的那家伙？”

    “……哼。”

    “……平乱山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在他们身后，黑色的古燧石花映在绿草里，被鲜花点缀，看上去不再那么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