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桂被提著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栋栋房子在身旁掠过,转眼便出了紫禁城。高桂受伤之后,全身提不起一丝内力,只得被她拎着,心中犹如打鼓,自己是做为人质被他擒住,若是她脱险之后,会否杀了自己呢?高桂盼望康熙能派人一直追着才好,可是这女人却是越奔越快,竟似不怕累。
行得久了,人已出了京城,但这女刺客却不停歇,一直向郊外森林中疾奔,此时,那些追踪的侍卫早已被甩到爪哇国去了,高桂见她没有立刻杀了自己,心中反而放下心来,看来自己是一时之间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却是在想,这女人武功极高,怕是不可能有谁能雇得起她,默默地猜测着她的来历。
这女人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体香,甜甜的,淡淡的,很是好闻,也不知她有多大年纪了,听声音应该不会很老……
正胡思乱想,那女人忽然松手,高桂大叫一声,背心先落地,摔得七荤八素。女人冷冷地问道:“我刚才打你一掌,你居然没死,你的内力是怎么修炼来的?”
她之前在上书房行刺的时候,叫了一声狗皇帝,这摆明了是反清复明那一路的,只是不知道是大明哪一路的人,但决计不会是天地会的人,自己做了青木堂香主,又被师父收为弟子,天地会的人岂会不知?
“你发什么呆?”
女人高声喝道。
高桂赶忙道:“我这内力,其实来得也是蹊跷,自个儿就有了的。”
女人冷哼了一声,道:“你消遣我么?你若是不说,我一掌将你脑袋拍成十七八块!”
高桂暗想,我说实话,反而没人信,便道:“我便知道你不信,你倒是想想,若非我是自己一夜之间忽然有了内力,那满洲第一勇士鳌拜我怎能杀得了?”
他随口一说,话刚出口便后悔不迭,万一这女人是鳌拜家的什么人,我岂不是在找死么!心中突突地乱跳,偷偷瞧那女人的神色。
女人“哦”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道:“当真是你杀的?那鳌拜武功很高,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你怎么杀他得了?”
没什么反应!高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说了擒拿鳌拜的经过,如何小皇帝下令动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鳌拜刺了一刀,如何将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后来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这件事他已说过几遍,每多说一次,油盐酱醋等等作料使加添一些。
那女人静静听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倘若当真如此,庄家那些寡妇们可真要多谢你了。”
高桂惊奇道:“原来你认识庄家三少奶奶她们?她早已谢过我了,还送了大双儿小双儿给我做丫鬟。”
女人道:“你既然杀了鳌拜那大奸贼,又认识庄家三少奶奶和大小双儿,本来便不是外人,但是你既然是汉人,为什么认贼作父,舍命去保护满清鞑子皇帝?”
高桂嘿嘿笑道:“其实我是卧底。”
女人显然不懂什么是卧底,皱眉道:“你说什么卧底?”
高桂一坐在地上,脱去鞋袜,伸出两只光脚丫子,对着那女人。女人先是嫌他脚丫子臭,随即见到他脚板上刺着“反清复明”四个字,呆了一呆,大声道:“原来你是天地会的人!”
高桂一边穿起鞋袜,一边道:“正是,我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韦小宝,我师父就是陈近南,他派我去皇帝身边卧底,伺机行动,以便能夺回咱们汉人江山。”
女人沉吟半晌,忽然道:“既是这样,你刚才为何阻拦我杀了狗皇帝?莫非你对你师父阳奉阴违?”
高桂摇头,心中在想,这些个古代人啊,不懂历史害死人啊,清朝还有几百年的寿命,什么天地会,什么郑家后人,不过是昙花一现,叹了口气,已站了起来,冲着那女人正色道:“我又怎会阳奉阴违?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先来问你,你说说看,我们天地会的人多,还是满清的兵多?”
女人道:“自然是鞑子兵多,不过鞑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腥杀害我们汉人,凡是稍有血性的人,都不会任由他们骑在我们头上。”
“好,那我来问你,汉人之中,是老百姓多些,还是明朝的残存小朝廷的人多?”
女人不答,双目如电,紧紧瞪着高桂。
高桂却是不怕,继续道:“我来假设一下,如果我们真的反清,会死多少人?郑成功的后人在台湾,虽然也算是个小朝廷了,但是一隅之地,如何能跟整个中国抗争?到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些什么鲁王,唐王,桂王,福王,他们难道要为了自己做皇帝,就不顾天下百姓的性命么?就算侥幸成功了,那时,会死多少人?你想过么?我也是汉人,我也讨厌满清鞑子,我还是反清复明的天地会人,但是人不能太自私,一将功成万骨枯,乱世之中,真正得益的不过是某个人而已,而死的,却是那些为了吃一口饱饭的普通百姓。”
高桂觉得自己有些激动,停了一停,见那女人两眼黯然无神,轻轻地扯下帽子和面巾,只见她一张雪白瓜子脸,双眉弯弯,凤目含愁,竟是个极美貌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只是剃光了头,顶有香疤,原来是个尼姑。高桂看鹿鼎记不知看了多少遍了,立时反应过来,这个,不就是大明最后一个皇帝崇祯的女儿,长平公主么?是了,鹿鼎记中,她便是那个武功高强的独臂女尼,阿珂不就是她的徒弟了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高桂心花怒放,几乎脱口而出,问她阿珂现在何处。
长平公主见他停口,问道:“你说下去。”
高桂定一定神,道:“师太,你想想,历史上无论哪一个朝代,立国之前,必定是厚待百姓,给百姓一个美好的承诺,那是为什么?”
长平公主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不错不错,但是哪一个朝代不是在经历了一个或者几个皇帝之后,然后迅速衰败下来的?皇帝们得到了天下,又哪里会将百姓放在眼里?所以,历史轮回,没有哪一个朝代是能永远长盛不衰的,这其中的缘故,就出自这皇帝身上了,他的话便是圣旨,说一不二,一个国家的兴亡,全凭一个人的喜好,若是这个皇帝无德无才,或者他沉溺于其他事,无心治理国家,天下又将如何?百姓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活不下去,自然就要覆舟了。这便是历史轮回了,眼下的康熙皇帝,他虽是满清人,但他施行永不加赋,善待百姓的仁政,他能让百姓吃饱饭,让他们安居乐业,请问,百姓还愿意跟着咱们反对他么?再说一句不好听的,大明朝廷能做到永不加赋么?没有了老百姓的支持,反清复明从何说起?”
长平公主浑身一震,全身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迟疑道:“鞑子皇帝当真说过要永不加赋,善待百姓么?”
高桂点头道:“我每天都跟在皇帝身边,自然是知道的,这等大事,我又何必骗你,你是出家人,想来心肠也是极好的,你愿意看着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还是愿意看到清平盛世,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
长平公主长叹一声,道:“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是鞑子皇帝真能为天下百姓着想,明朝也好,清朝也罢,又何必强求!”
说罢,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上。
高桂见她之前在皇宫之中神威凛凛,现下却是个软弱女子一般,不由得心生怜惜,当年李闯军队攻破皇城,崇祯将太子、永王、定王送出皇宫,下令周皇后、袁贵妃与熹宗遗后懿安皇后等一众后宫佳丽自裁,并亲手杀了幼女昭仁公主,又挥剑向长平公主,砍断了她的左臂,然后离开皇宫,在煤山自缢。长平公主生长在帝王之家,却未能享受到荣华富贵,自幼便背负着血海深仇,亡国之恨,她一个女子,当真是难为她了。
高桂向呆呆地凝视远方的长平瞧去,只见她容貌清丽,气质高雅,虽已三十多岁,但却像是二十多岁一般,只是她面色苍白,楚楚可怜,哪里还有一丝半点武功绝顶的独臂神尼风范?
高桂心中一软,走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拍了拍她肩,叹道:“帝王也好,百姓也好,你始终是一个女人,何必将什么都揽上身?”
长平娇躯一震,反手迅捷无比地捉住高桂手腕,拧了过来,叱道:“你做什么?”
她是公主之尊,谁敢这么毛手毛脚,碰到她身子的?当年清朝为了笼络人心,对她赏赐有加,又要她下嫁崇祯生前选好的驸马周世显,长平不肯,在婚期当日,被神秘人救走,传了她一身武功。所以,她一生也没有被男人碰过,高桂虽然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却也不允。
高桂手腕一痛,疼得冷汗直流,口中却是道:“你虽一身好武功,能光复明朝么?能让你的父皇起死回生么?开开心心活自己的,何必执着于国仇家恨!”
长平听到父皇二字,全身一颤,手已松开,不敢置信地瞧着面前的这个少年,颤声道:“你……你怎知我是公主?”
高桂道:“我怎会不知?民间传闻,崇祯皇帝的长女长平公主不愿意听从清廷安排下嫁周世显,被一世外高人相救,并练就一身好武功,从此行侠江湖,锄强扶弱,世人谁不敬仰?你在皇宫里显示出的一身绝世武功,现下又露出尼姑的样子,我刚才仔细瞧过了,你确实是少了一条手臂,你不是长平公主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