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九在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自己靠在一方胸膛,有干青草的味,还有厚重的心跳,她向着有暖意的地方靠了靠,沉沉想着,她第一次见静大人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记得那会正值初夏,日头虽不烈,但也是很晒人,她蹲在花田里,穿着一身布衣,头发绾成髻用布巾包着,小脸上全是被晒出来的汗水,不经意的用手一拂,便沾染上脏兮兮的泥土。
用乡野村妇来形容她,却是在合适不过。
他说,听说你会栽种奇花?
她一抬头的瞬间,便觉有一股汪凉如清水的轻愁当头笼罩下来,穿云纹蓝袍系玉带的男子,袍上是金丝玉坠,俯视着轻声在问。
眯了下眼,她细细的打量男子五官,那眉眼口鼻不是极为出色的那种,凑到一起便也只是平常不过,然而那眉宇之间掺杂仿若烟雨蒙蒙的愁,却在刹那便能抓住人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恻隐,继而对他心生好感起来,情不自禁的便想靠近。
然,她只埋头继续手下的田地栽种,这般狼狈的自己哪能靠近美好,而且身为平洲张家妇的自己,即便夫君是个傻子,她这辈子也认了,她只愿有朝一日能种出震撼调香行界的香花,然后借此重新回到花家,亲手讨回这笔笔的血债。
再然后,他说了什么,她似乎已经有点记不得了,只记得自那之后,他经常来找她,出奇的,张家的人并不阻拦。
靠得近的,她愿聆听他所有的故事,于雨中品茗,末了听他弹琴,对于最开始说的奇花,却是闭口不谈。
直到一日,他与她说,他需要金合欢!
她其实一直是不信他的,只因她透过他眉目的轻愁,便看透那眸底的冷漠薄凉,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寡情,任何人事都入不了他半分的心。
于是,她掐断不知从何时萌芽出的心动,说,做笔交易吧。
最后的最后……
她便只记得那日大雪天中,花芷在她面前红唇浅笑,指着那几个汉子说,玩死这个女人,必须玩死了!
被碰触的恶心,七手八脚地抚摸,还有粗鲁地啃咬,耸动在她身子上的黑影,在冰凉的雪地中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双眸望天,最后想起的却是他的脸,以及谈交易那日他跟她说——
阿九,若有一日,我静必让你得偿所愿,想你所想,及你所及……
好个得偿所愿,想你所想,及你所及!
落到头却是命比纸薄,人比花贱!
……
息子霄几乎是飞奔的抱着花九冲进菩禅院,踹开房间门,将花九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也这时他才发现衣襟已经被泪湿了一片。
“姑娘,姑娘,”春夏秋冬四丫头也跟着闯进来,面露焦急,但也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春生俯身喊了几声,见花九皱着眉头像是昏迷陷入梦魇之中,她转头声色严厉的对息子霄道,“息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息子霄哪有心情答,他垂眸看着那片因湿润而颜色深沉的衣襟,就愣了半晌,他的印象中,花九从来便是手段狠辣,心机果断,有仇必报的女子,他竟是从未想过,原来她在怎么内心强大,终究也是一个深宅女子而已,她也会有痛到惊慌泪流的时候。
“端热水。”息子霄抬眼,那唇边就有凌厉之色。
春生沉默了一下,然后朝其他三个丫头挥挥手,她却是怎么也不肯出房间,站在床尾,像防贼一样的警惕着息子霄。
夏长热水端进来,水里浸着一方帕,然后凑到春生耳边小声的道,“这刻如何是好,府里好些人都看见姑娘是被息先生抱进来的?”
话落,春生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姑娘和息先生走的太近,她早便觉得不对,生怕就发生今天这种情况,岂不料她千防万防,最后还是发生了,想着,她便有些怨怼息先生,明知自家姑娘是新寡,行为之间还不注意点。
“找大夫,说少夫人,受伤。”息子霄自是将夏长的话听在耳里,也将春生不满的眼神看在眼里,他也不要人碰,自顾自的丛铜盆里绞了帕子,替花九擦掉脸上的泪痕,然后捂了下她的额头,动作再是轻柔不过。
春生咬咬唇,为今之计,也觉只有息先生那说法能堵人幽幽之口,“夏长你去找大夫,并要让府里的人都知道姑娘在坊间受了伤,让息先生给遇上了,施以援手。”
夏长应了声,临走之际瞟了息子霄一眼,皱着眉头就出去了。
许是那帕子太过温暖,不消片刻,花九白玉般的小脸上就升腾起丝缕的红晕,衬得那嘴角都带着蜜意的媚意。
然而,息子霄的眼眸之色更幽深了,他沉吟一晌,以手背覆花九额头,却是烫的不行,“换凉水。”
眼见这模样的花九,春生自是知道怎么回事,说起来,她们四个也算伺候花九好些时日,就没见花九有生病的时候,这会倒觉得有些慌乱。
冷水被换上来,也不知往里面加了什么,手伸下去便能冻彻了骨头,但,息子霄恍若未觉,他只不断更换着帕子,为花九降下温度。
直到那带薄茧的手被冷的通红,春生有点看不下去,上前几步道,“息先生,还是让婢子……”
子霄竖指在唇边,打断她的话,示意她噤声。
春生一愣,视线移到花九身上,才发现自家姑娘似乎在说着胡话。
息子霄的眉目有阴影,他望着那张素白有薄粉到不正常红的脸上,他不确定刚才是不是听到了花九梦呓中一个熟悉的名字。
想着,他便起身弯腰,俯耳近花九的唇边,青丝拂落,便一同遮掩掉两人的脸。
“……静……静……为何……不……来……为何……不……”
断断续续的耳语拼凑成的一句话,却恍如晴天里的响雷,轰炸在息子霄耳边,最终余音不断,就震的他有些发溃——
她的说是静?静!
想着今日他带她到静面前,她那副苦痛到无助崩溃的模样,息子霄深呼吸了一口气,便觉胸腔之中有某个地方瞬间缺失,并带着刚刚撕扯过的抽疼,让他只余一股空旷到发寂的木从脚至头。
一旁的春生眼见不对劲,她刚想开口唤一声,就见息子霄猛地坐将起来,嘭的打翻那黄铜盆,泛寒气的冰水飞溅满地,那盆还在地上跳了几下,才渐落地。
“息先生……”春生惊呼。
熟料,息子霄从她面前大步而过,半丝都不停留,只那身上的寒意堪比万层冰山。
终于晕沉沉地睁眼,看着熟悉的纱帐,花九舔舔干涸起皮的唇,就又不知今日是何年月的错觉,她仿若又将前世的苦痛重新走了一遭,一直刻意遗忘的记忆被挖掘出来,便冒出血淋淋的黑血,这种带着自残的虐意,痛的久了居然还能品出一丝快意来。
她其实从未忘记过那个雪地发生的事,特别是最后那一幕,那种凌迟的屈辱自是镂刻进了骨髓,伴随她每一次的呼吸都在刺痛着。
平日里,她只是将之暗藏心底最黑暗的地方,压抑着不去想,并以倾覆花家为活下去为目标,所以几乎都到她以为自己是遗忘了,然而,再次遇见静大人那一刻——
所有的梦魇死灰复燃,并像重槌般击打她的脑海,就让那清晰的回忆起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其实也只是个平常的女子,她其实也曾看中过贞洁清白,然而当这一切视为重之生命的信念轰然被人生生摧毁的时候,她不是不崩溃,她只是还有未完之事,所有她不容许自己在这黑暗的记忆面前畏惧退缩。
但事实上,她根本做不到自己以为的那么强大,在静大人面前,才一眼,她便已经无法在面对那张眉目薄愁的容颜。
“姑娘,姑娘,您感觉怎么样?”春生端着热水一进门,便看见花九眼也不眨就那么愣愣的看着某处的虚空,毫无神采。
花九淡色的眼瞳缓缓移动,最后定格在春生的脸上,半晌之后才认出来,“春……春生,水……”
“喏,马上姑娘。”春生连忙放下手上的铜盆,动作利落地倒了本热茶水,扶着花九坐起身,然后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唇边。
一杯茶尽,花九似乎才活过来般,她就那么靠在春生身上,有些虚弱无力的问,“什么时辰了?”
“姑娘,您神智不清昏迷了整整两日了,大夫说您受惊受凉,要好生休息。”春生替花九掖了下被角,身子放柔,让自家姑娘靠的更为舒服一点。
“哦,”花九低低应了声,虽然很不愿意去想起那个人,但她还是不得不想,只因她知道是时候面对那些肮脏又污秽的过往,只有跨过了这道坎,她才能继续且坚定的走下去,“我记得我是在外面坊间……”
“是,婢女不知道您是怎么昏迷的,只是息先生突然抱您回来,然后姑娘您就受凉浑身发烫,还说胡话来着。”春生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息先生亲自照顾一事半点不提。
“我都说了什么胡话?”花九视线落在瘫软无力的手心上,那斑驳的手纹纵横交错,就像一场不可抵抗的宿命。
“婢女这就不知道了,听不清,不过……”说到这里春生顿了一下,就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息先生的反应说出来。
“说吧,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如今花九觉得还有什么是自己不能知道的,都这般境地,还能差到哪去。
“是息先生,他似乎听到您说的呓语,脸色很不好的就走了。”春生说完这话,便小心瞧着花九神色。
花九眸色冷凌了一丝,她日前只沉浸在再次见到静大人的缅怀记忆中无法自拔,这会倒突然觉得息子霄带她去见静大人这所谓的朋友,实在是奇怪的很。
如若是他以息七少爷的身份带她访友人那还说的过去,毕竟她也算是他名义上的内人,相互介绍给两三好友,那很正常,但偏偏息子霄是以息家账房先生的模样带她见得静大人。
先不说他与静大人究竟相识多久,静大人又是否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单在昭洲城大肆传出有珍稀奇花出世之际,她便不得不多想。
毕竟前世,静大人可不就是为了稀世金合欢才找上的她,而现在火绒香花的提前出现,且那香花还是息子霄亲自陪她到小汤山去采集的,那么他的用意便再明显不过——
他这是要因为火绒香花而算计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