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是勋出镇河东,被郭嘉、荀彧进言,剥夺了自己的兵权,专注于民事。郭奉孝向来冷面冷心,他对谁都保持怀疑态度,同僚们也全都不喜欢他,还则罢了,是勋自问从没有得罪过荀文若啊,他干嘛要在曹操面前进自己的谗言?
当然啦,就理论上来说,荀彧那也算不上什么谗言,但肯定并非全然为公就是了。是勋想了很长时间,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如今听许攸一提,心中悚然而惊,莫非荀彧看出了自己想要压制世家,所以屁股决定脑袋,才刻意要给自己下绊子?
再一琢磨,却也未必,自己可不能随随便便上了许攸的套,先就风声鹤唳起来。这一时代,世家坐大,分薄了朝廷本来就不强的地方掌控力,进而还勾连结党,妄图掌控朝政——所以桓、灵二帝重用宦官,那并非简单的昏聩,也有制约世家朝臣之意——曹操能够瞧出这一弊端,荀彧照样瞧得出来。荀文若一心辅佐曹操芟夷群雄,复兴汉室,不会不明白这个坎儿必须迈过去,他本人要是没有压制世家的欲望和魄力,也就做不成当朝宰辅了。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荀彧会希望刮向世家的风雨来得和缓一些,缓缓削弱之,而不是一鼓扫荡之,仅此而已。
所以自己就算在河东有压制世家的行为,是否隐秘且不去说他,终究搞得不是很暴烈,荀彧跟曹操进言那会儿。起码自己还并没有以董蒙为突破口,对裴、卫、董、柳等一流家族动手哪。所以荀彧之进言。不大可能是真瞧破了,进而极度反感自己的真实用心所致。
是勋脑中转了好几个圈儿,把这事儿给想明白了,不禁对许攸的危言耸听付之一笑。但他随即又笑不出来了——一则许子远虽为天下智谋之士,却未必能比得上荀氏叔侄,他都能瞧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何况那二位呢?二则就这么心里一打突,竟被许攸彻底捉住了痛脚。
其实许攸来说是勋。半是猜测,半是试探,然而是勋听了他的话先是脸上一抽,随即低头沉吟,许攸就明白了——我猜对啦!于是继续发起猛烈进攻:“世家广大,布列朝廷,宏辅欲削其势。不亦难乎?譬人遇虎,候其方寝,乃可射之,逮虎醒来,安有幸理?”
是勋心说你所言有理,我本身也知道想要收拾世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故而想先靠印刷术等发明、靠开郡校等制度,去培养一批寒门的追随者出来,然后徐徐图之。本来以为这年月的世家大族都缺乏真正的阶级自觉,只要手段不酷烈,就不大可能引起强力反弹。但今天许攸瞧出来了,可能荀氏叔侄。甚至陈长文他们也都瞧出来了,这些人若勾结在一起,为了世家而鼓与呼,自己就很可能陷身千夫所指之险地啊。此节不可不预加防范,然而——“此与存袁又有何关?”
袁绍本身就是世家大族的代表,你说只要保全了袁绍,就能给我一定臂助,你这话说反了吧?
许攸淡淡一笑,随即又是一声轻叹:“我许氏在南阳,亦大族也,有良田数百顷,僮仆近千,然因世乱,皆败没矣……后从袁将军,乃于冀州复其产业,仅魏郡内上田便不下五十顷——奈何今皆为曹公所得矣。”
包括许攸在内,跟随袁绍北走的大户人家就不下百余,这些人当中,某些是冀州旧有的大族,更多是从南边儿过来的新贵,圈占了无数土地,奴役了无数百姓,等他们这一逃,土地、人口,自然都落到了曹操手里——那是“逆产”,必须得充公啊!
许攸这话一说出来,是勋闻弦歌而知雅意,终于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了。袁绍麾下群僚相互攻讦,一是为了争权,二是为了争产——许攸、郭图这些南阳人空身来到冀州,自然要圈占田土,购置自家产业,那么田土何来?主要是从自耕农手上夺获,但也避免不了的,得跟冀州旧族起冲突。许攸、审配等人的矛盾,便根源于此,冀州旧族多跟审家有所关联,许攸向他们下手,审配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于是大量田产,从冀州旧族名下先转到了袁绍幕僚名下,既而袁绍战败,又被曹操给一锅端了。话说真正的冀州大族,没多少人跟着袁绍落跑,一瞧形势不妙,纷纷华丽转身,转投了曹氏。要是事先没有许攸、郭图他们一通糟蹋,估计曹操在占据冀州以后,就没收不了那么多“逆产”,安顿不了那么多流民——也包括公孙瓒、张燕的旧部——啦。
世家势大,大就大在广占田地,多役百姓,控扼郡、县,使朝廷政令不行,贡赋难取。所以要想削弱世家,就先得大量剥夺其土地,释放其奴婢——是勋在河东,就主要是靠着以山林之利和官造作坊与之替换,并靠董蒙之案逼其奉献,才夺下了近千顷土地、释放了上万名农奴。
如今就听许攸轻叹道:“今冀州之地既为曹公所夺,攸只能家于幽州矣……”表面上说我只能去幽州安家了,其实是说:我被迫得去幽州得罪土豪,去再兼并出一份家业来啦。
许攸的意思,你们要这就杀奔幽州而去,彻底灭了袁绍,幽州的土地就拿不到手多少;可要是等我们先占据幽州,为了统治也好,为了贪欲也罢,必然先夺下大量“逆产”,过两年你们再去接收,到手的那就海了去啦。我们愿意做恶人,让你们打着朝廷旗号做好人,既能削弱幽州大族之势,又不脏了自己的手,这等美事,有啥道理不答应呢?尤其你是宏辅,这不正是你乐于见到的局面吗?
是勋不禁心动,心说袁绍手底下就没几个幽州土著。而且如今沮授、荀谌也等于降了,审配也已经挂了。就你跟郭图那些货,到了幽州还不可着劲儿糟蹋?先让你们跟幽州土著内斗个几年,王师再前去“解放”,这事儿听起来确实美妙啊。
就跟原本历史上的蜀汉,被邓艾掏心一击就立码崩垮,降旗处处,没几个真打算为国尽忠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很大原因,就是东州士和益州土著之间矛盾重重。已经恶斗了无数年啦。益州土著大多不受重用,偶有得遇的,也都陆续被干掉了——比方说彭羕——所以最后谯周等人就干脆横下心来当带路党。东州士倒是对蜀汉忠心耿耿——因为没别的退路啊——然而根基浅薄,老的陆续死去,新的成长不起来,所以才会被曹魏一举击垮。
要是先放袁家跟幽州祸害几年,自己再保着曹操去收拾残局。确实可能受到的阻力会小很多,既容易得幽州之人心,又容易得幽州之土地……
然而问题是,许攸的屁股究竟坐在哪儿?他为啥会给出这种主意呢——“以子远之言,袁氏虽得缓死,亦终将亡也。与卿何益?”
许攸挑着眉毛。狡黠地一笑,随即竖起三枚手指来:“攸之益有三:一,奉使成功,则袁将军之下,攸可为第一人也;二。可在幽州买田置产,不失富贵;三。袁将军今气沮矣,恐时日无多,候其不讳,诸子必争,则攸因而降曹,不受人言。”
他估计袁绍活不了多久啦——在原本的历史上,还有两年可活——等到袁绍一死,几个儿子内斗起来,许攸那时候再把幽州双手奉献给曹操,则天下人都会骂袁家小子不成器,逼反了栋梁之才许子远,不会有多少人嘲笑他背主求荣。而且到那时候,许攸在幽州搜刮到的产业仍然能够得以保全。
许攸是真大胆,直接把心里话都跟是勋说了——我就是想又要钱,又要权,还不坏名声!可是这事儿不仅对我有利,对你和曹家全都有利,干嘛不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偏要破坏我这回的奉使请和呢?
是勋没话可说了,最终只得朝许攸长长一揖:“子远谋身,勋所不及也。”你为国家社稷,为自家主公怎么谋划,暂且不论,光你为自己个儿的谋划,那我真是拍马也赶不上啊。这类真小人,前世今生,我还是第一回见到……
不过,你原本历史上的结局我是知道的,你虽然智商一流,可惜情商不足,估计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你把幽州奉献给曹操,最终还是未必能落着好——自然,这话是勋不会去提醒许攸。
送走许攸以后,是勋就悄悄地去求见曹操。曹操果然还没有睡下,见了是勋先问:“闻子远往见宏辅,无乃说卿乎?”是勋不禁慨叹道:“主公之故友,实大可怖。”曹操“咦”了一声,不禁把身子略略往前一探:“难道子远已说动宏辅耶?”
是勋没跟曹操提许攸猜度自己心思的事儿,光说:“许子远与勋言,道主公昔日曾有云:‘汉室之衰,在世家跋扈,圈占田土,上则勾党以制朝廷,下则筑坞而奴百姓,则世家兴而朝廷必弱,朝廷欲强则世家必除。’此际袁氏方徙幽州,根基不固,若大军遽进,幽州士人必箪食壶浆而迎,则袁氏虽灭,朝廷所得或寡。若待彼等先夺幽州田土,王师再临,杀其附逆,收其逆产,则所得多也。后日之政令,亦可畅行……”
他把许攸的前言后语一复述,连最后许攸说“攸之益有三”都没瞒曹操。曹操听了,不禁拍案大笑:“此果子远之言也!”笑完了就问是勋,你觉得许攸说得有道理吗?咱们是不是就此收兵呢?是勋苦笑道:“吾亦欲主公继进,可免后日波折,然实无言以驳之。”那意思,我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认为许攸所言有理,如今当以收兵为宜。
曹操皱皱眉头:“然而,恐难与诸君言之……”压制世家大族这一政策,先让袁家去糟蹋幽州这一谋划,终究不方便宣之于大庭广众之下,那明天再开会的时候,自己要想拍板,可得找出个合适的理由来才成啊。
是勋表态说:“无妨,明日再议,主公但问勋即可。”你主动问我,我给你找出个台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