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谓的那颜,就是头目的意思,一个不算小也不算大的部落,就在铁门关与密云前卫之间。自从密云前卫出关以来,这个部落就充满了忐忑和不安,底下的牧民一开始是叫嚷着:“把那些汉狗杀光抢他的的粮食!”
但很快那面旗,残旧的旗便树在那里,阿傍罗刹就是一个传说,从老到少从男到女,草原上的牧民,有许多根本不知道大明皇帝是谁,也有不少人连大汗是脱脱不花还是也先都搞不懂,但绝对没有不知道阿傍罗刹的。
在草原的传说里,阿傍罗刹就是黑夜的神,无人能挡,所到之处,传播着各式的死与瘟疫。这个名字不单可以止小儿夜啼,甚至已成为赌咒发誓的见证:“我若违了这话,便教黑夜里遇着阿傍罗刹!”似乎是比以长生天起誓更能让对方信服。
所以没有人敢再提起云杀了密云前卫的汉人,一个人也没有,连最不懂事的少年,最嚣张无礼的草原男儿也不敢说出这等话来。尽管有许多人见到阿傍罗刹入关去了,只留下那面旗在那里,仍然不能教人们鼓起勇气。
这个部落的那颜,都快要憋慌了。
本来出了关外就是牧民的天地,现在倒好,卡了一个密云前卫在前方,而且更为头痛的,是不论其他部落还是牧民,都没有人愿意去进攻击那个卫所,就看着它一天天的建筑起来,打桩,建墙,今天是一截墙,明天就是一段墙了,这么下去。也许部落就要迁陡了,因为夹在这个卫所和铁门关之间,没有人能感觉到安全。
而今晚几个探马带来的意思,让这个部落唤作赤军长胜的那颜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一队明人,七八百人的光景。
“杀了他们,然后大家平分所有的缴获!”赤军长胜请来了附近另外的两个部落头人过来一起商议,他对其他两个部落的头人敞开了话,“你们也不必隐瞒什么,我们都没办法在这里放牧了,反正就要过冬了。再过两个月,咱们都会离开这里,找一块新的水草地。”
其他两个部落的头人点了点头,这是一个事件,的确不用互相瞒骗。密云前卫戳在前头,谁也没法安心在这里呆下去。不过其中那个肥头胖脑的头人还是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阿傍罗刹的旗。就插在哈喇河套……”
“七受挞,你简直就不是一个蒙古人!”边上的另外那个部落头人,对着开口的那人骂道,“阿傍罗刹、阿傍罗刹!你身为一个部落那颜,对一个汉人害怕到这样子,长生天作证。你真是草原的耻辱!”
那唤作七受挞的那颜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喝了一口马奶酒,对那人问道:“好。你是草原的雄鹰,不如你现在就去把阿傍罗刹的旗拔了过来,扔在这帐篷前,我七受挞对长生天起誓,愿率部落归入你的部落,怎么样?”
“那不过一杆旗,拔它做甚么?黑灯瞎火的,去哪寻得到那旗?我没你那么闲!”这个头人气仍壮,只是怎么听着,也是言语里透着怯意来。闲不闲真不是个事,这里离密云前卫也没多远,那杆残旧的旗,就树在密云前卫那几道墙前方,每晚都会在旗下生起一堆篝火,绝对不会找不到那杆旗。
赤军长胜看着摇了摇头,他是很看不惯这两个的,一个是胆子很小,一个总是嘴上说得响亮,胆子比七授挞还小。不过这时他正想拉拢这两人,倒也只好打起圆场:“两位,你们知道,我祖先就是给成吉思汗做哨骑的,赤军探马的出身,所以我们祖辈都以赤军为名……”
“行了,听你说起祖辈的事的次数,比羊身上的毛更多。”七受挞那颜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又喝了一口马奶酒,打了个酒嗝说道,“总之,不外就是你们部落继承了赤军探马的本领就是了,别再重复的说祖上的事了,祖上?祖上明狗就该是四等人!”
赤军长胜摇头拒绝了七受挞那颜递来的马奶酒,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摇头道:“什么四等人,得了吧猴年马月的事,说来干什么?我是说,都打探清楚了,以我部落探马的本事,你们应该相得过:七到八百个汉人,都很瘦小,只有百来匹马,有不少大车,做不做,就一句。”
“怎么不做?自然是做了!”刚才骂七受挞的那个头人很是兴奋地叫道,“那个女将军,前些天带了至少四千人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便是让那边听得动静,就那么点人,主将又不在,量他们也不敢派兵过来!”
七受挞摇了摇头道:”要是阿傍罗刹来了呢?别忘记他的旗就在哈喇河套!”
“做不做?”赤军长胜也懒得再跟他废话,只是这么逼问了一句道,“若是不做,今年过冬,你别打主意来我这边借吃的、借羊!”另外那个部落的头人,也附和着,说如果七受挞不去,那过冬有什么事,就别想他的部落帮忙了。
不是他们想打仗,而是草原上的冬天真的很残酷。
如果在迁陡之前无法捞上一把,很可能过完冬,整个部落直接就缩水一圈了。
八百矮小明人,许多大车,这不就是长生天赐予大伙的生路么?
七受挞一口气喝光了手里的马奶酒,把空皮囊一砸,咬牙低吼:“做!”
对于他们来说,不在于想不想做,而在于长生天让他们不做就活不下去。
至于那些明人的生死之类,赤军长胜或是七受挞那颜,都不觉得是他们应该考虑的事:如果明人不能抢,他们活着还有什么用?大约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当然,阿傍罗刹是个例外,在草原人的心里,和称谓里,他们称阿傍罗刹为汉人,而不是明人。
于是便在这黑夜里,他们三个部落,开始聚焦人马,挑选夜盲症没有那么严重的战士,点起火把,磨利刀枪和箭簇。没有人着急,都不是第一次上阵的新丁,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有着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杀死那些明人,抢夺他们的财物,脱下每具尸体上的身服和每一件首饰。
九百骑,一人两马,这就是三个部落凑出来的兵力。
这么短的距离,自然不用换马来保持耐力,另一匹马,是为了运走战利品。
而此时在关内的施剑飞,正在跟铁门关的守将争吵:“让我带兵出去看一下丁容城怎么样,那些娃娃那么小,你怎么就忍得下心?我也不要你给我多少兵,我就带着二百人出去,其他三百军士看着粮车……”
守将摇了摇头道:“不必再说了,不可能在半夜开门让你出关的,别说那些娃娃,监军御史刘吉刘大人也在其中,但这关门一定不能开。你担保鞑子不会随着败军蜂拥而来?铁门关一破,你我谁担得起责任?”
谁担起责任?
虽说铁门关,仅容一人一马出入,但真要如他所说的,鞑子尾随而来,黑夜里看不真切,谁敢打包票一定不会让鞑子漏入?施剑飞哪里敢答?他想了半晌,咬牙道:“用绳子,把我从关墙上放下去,我带十个人走就成,其它兄弟留在关内!”
不为什么,只为一口气,他要去冲一冲,十个人是做不了什么,但至少能让丁容城看一看,大明的男儿,还是不乏壮士!大明的血,也不是他丁容城一个人是热乎的!但连这个主张,也被守将否决了。
“荒谬!鞑子在外随时可能叩关,你身为主官轻身涉险,底下军兵我也不熟,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如何能行得通?”守将是深谙“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粹,无论如何,守住铁门关就是他的职责,管他什么御史,什么丁容城?
也不能说他这么想有什么不对的,只是施剑飞望着他,捏紧了拳头,眼里几欲喷出火来。但终于他还长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摇了摇头走下了城墙,那身影被火光映照,透着身躯内里的无奈与郁积。
他不敢抗令而出,因为守将是领着卫指挥使的衔,他现时到这里,便该受这守将管辖。
抗令?但若丁一死了,就他自己跑回来,必定讨不了好的;若是他自己也死了,哪只怕连个身后名都没有;若是丁容城能生还,想来大多是没多大的事。这守将能对他拿起上官架子,对着丁一却只能堆笑奉迎……
只不过,丁容城能活着么?便在这时,关外远远传来了草原上聚兵的号角声。
丁容城与那八百娃娃,只怕是没有活路了……施剑飞狠狠地冲着关墙上砸了一拳,连擦破了拳头也混然不顾:“丁容城不该这么死啊!苍天啊!你有没有眼啊!”
那守将在关墙上听着,猛然一震,但他很快喝了一口酒,把这不安和内疚压了下去。没有人指使他对丁一做些什么,也没有谁吩咐了他什么话,他与丁某人近日无怨远日无仇,甚至,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敬仰他丁容城的。
但他不敢出城门,他不敢放施剑飞去。
因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父母妻儿,每个人担负着每个人的身家性命。
“这……丁容城,您英魂不远,不要怪我,末将只是他娘的一个小人物,有老有小……这杯浊酒送您……”那守将坐在关墙上,低声地念叨着,把手的酒,洒在地上,然后说道,“容城先生,您忠魂要长佑铁门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