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爸爸。家庭,也像国家,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的开篇就写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家庭也如此,成员增多了,生活习惯、习俗、观念、利益目标的不同,就会产生摩擦和冲突,时间一长,没有舌头不碰牙的,打得像仇人一样的兄弟姐妹,也有。还是少往一块凑为好,凑着凑着,就可能搞臭了。亲戚还是远来香——这是一个比我年长十几岁的大姐告诉我的。经验是对生活的总结和提炼,你不可轻视。
当时,我对此并未明了。
这个家是爸爸的,是妈妈的,是伊江的,却不是我的,连一块门板也不属于我——我这样说,倒似我在虎视眈眈地与弟弟争夺家产,您可别这么想我,我不是那号人。我的家发生了大事,用邻居们的话说是“天塌下来了”!我这里的“天”都塌下来了,我上娘家那片天空下呆一呆不行吗?外面的人想撵我,家里的人也想撵我,爸爸就这么急着往外赶我?
我怨恨爸爸,以为爸爸不爱我了,以为爸爸要抛弃我。我去了妈妈那里,把爸爸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还添油加醋地掉了几滴眼泪。
这下把妈妈的火给煽起来了,“你别听他的!只要我活着,有我住的,就有你们娘俩住的!我看谁敢撵!”
我就像那煮夹生的大米饭,爸爸想管着我,妈妈却惯着我,弄来弄去,就把我给整夹生了。有妈妈这个后台给我压阵,我把爸爸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在娘家这个大后方住了下来。
实际呢,爸爸妈妈都是爱我的,只不过他们的方式有所差异而已。妈妈是我情感上的靠山;爸爸是更加理性地爱我,为了避免将来出现不和睦的事,减少事端,爸爸才向我说的,这叫“两权相害取其轻”。
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但我周围的环境却与先前不大一样了。
我从幼儿园接了淘气儿。成人的悲哀还没有波及到他的内心,他的那张阳光般的脸也熏染着我,照耀着我。
淘气儿说:“妈妈,我们比赛,看谁走得快!”
“好吧。”
淘气儿当然比不过我,他一走不过我,就要拦住我,并抱着我的大腿说:“妈妈,不许你走得快!”一个游戏,孩子也要当真耍的。
“好好好,妈妈追你,看能不能追上我的儿子!”
淘气儿先跑到我的前面,每走几步,都要回头看我,那神态,仿佛是个凯旋的将军。
我紧跺着脚说:“妈妈可要追上你了!”
淘气儿“咯咯”地笑着,又跑了几步,再回头,站那儿等我。
邻居赵婶赶上了我们,并说了话:“这娘俩儿,乐啥呢?”
赵婶的言辞并不真诚,背后的凌厉使我的笑声嘎然而止。我的脑中立时闪出了一串话:她的丈夫刚死,她和她的孩子就高兴成这样,她是不是早就盼着她的丈夫死呀?她是不是有外心呀?她是不是……
不不,我不想让人这么说我!我不该笑,毕竟我的丈夫才走,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笑!我该绷紧了脸,用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近处,望着远方,并把这种忧郁保持得时间越长越好,越长越能减少我因笑而引起的负面影响。只有忧郁,才符合大众对我的要求。
我从别人的眼中看到了我该塑造的另一个我。
天秀是宣传部的干事,她做事很讲效率,她常把工作安排写在纸上,一排一排地粘起来,像门帘,不很美观,但是节省了抄写时间。
皮哥看了天秀抄写的“门帘”,哈哈地笑着说:“天秀,你行啊!你这是八十岁的寡妇——老手(守)了!”
天秀说:“你会不会说话呀?”她向我这儿看了一眼。
皮哥说:“你还不承认?你说你是不是老手?你就是八十岁的寡妇——老手(守)……”
其他人既想笑,又怕我有想法,有的暗示着皮哥,让他别说了。
皮哥更来劲了,“还不让我说?”他反过身来问我:“伊依,你说说,她是不是八十岁的寡妇——老手(守)?啊?你说说她是不是?是不是八十岁的寡妇啊?你说呀……”
我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我像一个木头立在了那里,一股热流往上涌,往上涌,我的脸快烧着了,我快变成了焦碳,变成了灰烬……
寡妇……
这个屋子里面只有我是寡妇!
皮哥虽然说的是天秀,但他们想到的却全是我!只有皮哥还在那装傻。
我是个寡妇了!
“寡妇”,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汇会和我粘上边,皮哥强调了它,它是有所指的。我被划入了另一类人的行列中,这类人有一个特定的名词。不管我愿不愿意,事实就在那摆着呢。难道还有比这更好听的来概念我们这一类人吗?
是的,我是个寡妇!
在填写个人简历的表格中,婚姻状况一栏,我不知该如何添,我是添结婚了,还是添没结婚?添结婚了,丈夫死了;添没结婚,还有个孩子。索性我就不添。后来,又遇到一个表,在同样的栏目中,列的更为详细,我找到了一个:丧偶,以后,我就用这个词汇来填写我的婚姻状况了。
我们家没有电话,单位领导若是有工作之外的安排,就要通过汪叔叔家。汪叔叔和我在一个单位,他家有电话,他家和我家只隔了一个住户,汪叔叔很少到我家来,有什么事,都是由汪婶来转达的。
“伊依——”汪婶没进屋说,而是扒着杖子在外面喊,“伊依——”
因天气冷了,窗户已用塑料布封上,我也只好在里面向汪婶喊,“哎——我听见了!汪婶,什么事?你说吧!”
“你们顾主席让你陪他去跳舞——”
汪婶的话使我耳热。
第一,顾主席是我们单位的一把手,我的丈夫走了,我就去和领导跳舞,别人该咋说我?第二,我本身对跳舞也没兴致。跳舞和唱歌这两门,我天生就笨得出奇。每遇到这样的场合,我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第三,顾主席怎么让我陪他去跳舞?而且汪婶还三番五次地重复这句话,她好像话里有话。如果顾主席真想让我陪他跳舞,他也不应该让嘴很碎的汪叔叔和汪婶来传这话呀!第四,汪婶可以上我家来跟我说这事,但她没有,而是在后院喊。我家后院就是一条大道,车辆和行人常有路过,汪婶这一喊,即使是没人,也能招来人,谁不想听听别人家的乐子呀!如果换了别人,恐怕不会有啥事;换在了我身上,本身就是一条现成的花边新闻。
“顾主席让你陪他跳舞——”汪婶扯着脖子喊,惟恐天下人不知。
我可不想让别人说出我的闲话来,我也向她喊:“我不去了——我不会跳舞——”
“不行——顾主席说了,非得你去——”
“你和他说吧,我真的不去——”
“顾主席让你一定去陪他!他让我们来劝你,你不去,我们也不好办哪——”
可别喊了,再喊下去,全镇上的人都知道了。为了减少不良影响,我只好说:“好吧,我去——”
汪婶完成了任务,也不忘了向围上来的人补上一句:“顾主席让伊依陪他去跳舞!这不打电话来了嘛,让我们给捎的信……”
“是吗?她还陪顾主席跳呢?”
“是啊!非得让她去!”
……
这帮碎嘴子!
我家该安一部电话了。
穿戴完毕,我按照汪婶给出的时间,去了文化宫。
已来了不少的人,天秀向我说明了让我来的原因,她说:“顾主席怕你一个人在家该想不开了,让你多参加参加外面的活动。他没法跟你说,让我们多劝劝你。我给汪婶打的电话。”
这话传话,传到了汪婶,就传成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