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能像现在这样并肩坐着吗?
阿笙不知他心中想法,道:“筝儿不肯,死活要同我在一处,哭得厉害。我便说‘不要哭,你跟着云姨要更好些’,她哪里懂?只说要跟着我,绝不肯分开。我那时只知云姨照顾她会比跟着我更好,并未在意她心思,还劝她不要任性。”
他从小便是冷静自持的性子,妹妹哭得声嘶力竭,他却不为所动,如今回想,方才满怀歉疚。
“爹爹要我们离开青石山再不回去。筝儿没有爹娘,没有容身之处,只求我陪在身边,我却不肯答应。”阿笙低声道,“六年间,我只见过她一次。她长高不少,亭亭玉立的,学得一手好医术。我叫她筝儿,她却不肯理我。她还在生我的气。”
传志心不在焉,随口道:“竟是这样。”
阿笙笑笑:“临了,她扔给我一只小箱子,里头整整齐齐都是药瓶,治风寒的、止血的、化瘀的,我的筝儿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好大夫,却不肯叫我一声哥哥。”他已察觉传志怠慢,便不再说了。过了半晌,忽听传志问:“你爹爹,是个怎样的人?”
提及父亲,阿笙双眼一弯,浅笑道:“他功夫很好,很疼爱母亲。筝儿不知,他对我兄妹二人也很是关切,只是极少表露而已。爹爹生性傲慢狷介,友人甚少,常说世上都是沽名钓誉之徒,不值一提,他只要三两知己便足矣。”若是往日,他哪里会说这许多,只因此刻无事烦扰,道旁杨柳依依,清风拂面,身边又坐着传志,才心神俱安,露出些少年人的活泼来,不想话音未落,传志便打断道:“够了。”
阿笙看他双眉蹙起,面容紧绷,便敛了笑容。传志话说出口已然后悔,见他一言不发,更是懊恼,半晌方道:“我,阿笙,我……是我不好。你提起你妹妹,我便想到我的家人。”
“我知道。”阿笙拿过他手中缰绳问,“你仍在想青虎门的事?”
传志一愣,细细思忖片刻,方道:“我不知道。我想到青虎门,就会想到方家,又总觉得是我害了方家。九叔总要我给方家报仇,直到这两日,我才明白为何如此执着。若我亲眼看到落梅庄的惨状,我恐怕也是如此。阿笙……”他考虑再三,仍觉此事不当隐瞒,暗下决心,心想便是说出来他再不理我,也应当说:“你可知我的仇人都有谁?”
阿笙瞥他一眼,回身掀开车帘,张一刀正坐在南宫晚樱身侧打瞌睡。阿笙拾起竹杖在他脑后一敲,看他轰然躺倒,才道:“我岂知道。”
传志抓过他手,垂下头,轻声道:“我不该瞒你的,你不要生气,我将那些事都讲给你听。”他脑中乱得很,将所知之事颠三倒四讲过,阿笙始终默不作声。他提到秦茗,偷偷抬眼瞧他,他也无甚表情。待他磕磕巴巴讲完,阿笙方道:“你适才生气,是因为我说我爹是个好人?”
传志赶忙摇头,又点头,丧气道:“我,我还想,幸好你爹爹过世了,我不必找他报仇,若是那样,我,你跟我……你既然知道了,我只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瞒你。”
“哼,在你心里,我倒是个随时都生气的□□桶?”阿笙挑眉,本想嘲讽一番,见他忐忑不安,只得轻声道,“姑且不说我爹,谢慎山、狄松名动江湖,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若当真是你方家的仇敌,你又如何?”
传志咬牙:“我自然想过这些,却想不明白。”
阿笙略一思忖,道:“付九只凭一面之词,便认定此事与他们相关,只怕未必。听张一刀所言,那落梅庄新主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且他身后另有其人。你要报仇,总该先知道仇人是谁。封决对付九用‘千里追魂香’,是在变故之前,想是他一早知道有人谋害方家。付九不过是方家下属,何以忌惮至此?”
传志道:“九叔功夫倒是很好。”
阿笙冷哼一声:“能杀了方携泰、徐九霄这等高手,谋害庄中数十英雄的人,会忌惮他的功夫?何况他们不止一人。”他凝神沉思,忽见传志始终握着他手,轻轻抽回道:“他们忌惮付九,是因为你。”
“我?”
阿笙点头:“若我所料不错,此人对落梅庄内人事恐怕很是熟稔,他既知庄中地道,又能支使封决为其效命,而且,他对付九了如指掌。二月初九落梅庄遭难,付九送信未归,此人对方家极为忠心,拼了性命也会护你周全,也势必要回来报仇,因而他才派人追杀你们以绝后患。”
传志称是,又想到一事:“那‘天下至宝’又是何物?他们追杀九叔,不是为了这件宝贝?”
阿笙道:“倘若确有什么‘天下至宝’,那人谋害方家,一是想夺得落梅庄,二是为了此物,要么他宝物到手,为绝后患才放出流言,令各路人马追杀你主仆二人;要么,他与张三不并非同路,他也以为那宝贝确在你身上。倘若没有……”他抬眼,定定望着传志:“那便是张三不有心陷害,在樊楼里放出话来,引得有心人到你方家夺宝,借刀杀人。”
传志面色煞白:“若是这样,你爹爹他们,他们……”
阿笙轻笑:“以他们才智,岂会猜不到这层原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知道方家有件天下至宝,何人不想一睹为快,或是据为己有?此话一出,方家必将处风口浪尖。”
传志喃喃道:“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好人吗,你爹爹、谢慎山,都是大侠,为什么不阻拦?”
阿笙默然,许久方叹:“你可曾想过,万一……你方家才是坏人呢?”
传志胸口大震,呆若木鸡。道上裹着黄沙的风迎面击来,顿觉满口苦涩。
两人都是沉默,一路上再不说话,是夜抵达商丘,张一刀负了南宫晚樱到城中寻大夫,与两人就此别过,临行前看传志颓靡愈甚,对阿笙附耳偷言几句,说得素来面色冷峻的少年脸上发红。阿笙将马车赠他,只牵了两人马匹到客栈住下。夜里同塌而眠,见传志神情呆滞,叹息一声道:“我只是信口胡说,你莫当真。你可记得,真相如何,总要你自己问问方知。”
传志眨眨眼睛,坐起身来,像个孩子似的蜷在他身边。阿笙心想,遇到这人之前,他叹息无奈的时候从未如此频繁。他捏捏传志脸颊,又觉过于亲昵,再想到张一刀的话,忙收回手来。他脱了外衫,见到怀中洗好的手帕,便放在传志手中,冷冷道:“清宁姑娘的帕子,我给你洗干净了,你好好收着。”
传志低头看上一眼,信手放在一旁,喃喃道:“我要它又有何用。”
阿笙一愣,敛下眼睛,迟疑片刻才缓缓道:“你心里很难受,是不是?”
传志苦笑:“阿笙,我下山之前,从不知世上有这么多烦心的事。我不想杀人,也不想报仇,现在又觉得不能不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