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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26)

    己未年季月廿三,张世璋以其子张豫琮为关内奉军司令,亲率大军入宁,一纸《讨伐冯国琨檄》昭示华夏,其间责冯“排除异己,把握政权,弄权卖国,残民黩武,穷其罪状,罄竹难书”。

    是夜,赴宁在即的张豫琮冒雨独自回到张公馆,如当日般推窗闯入晚秋房中。

    三月天微凉,少女衣裳单薄,抱膝蜷缩在床头,听见声响后颤抖了下才抬眸,像只受了惊的小母鹿。

    “晚秋?”张豫琮难以置信地看着幼妹红肿的右脸和哭红的双眼,一个箭步冲到她床前抱住纤薄如纸的人儿,出声已是低颤沙哑,“发生了什么,谁打你了?告诉大哥。”

    怀里的女孩儿忍住泪,憋足了一口气,生生推开男人,目光清冷,语气疏离:“你这时候不应该在金陵吗?来这里做什么。”

    “晚秋……”张豫琮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近乎陌生的妹妹,心中刺痛,也不敢再碰她,只是语气里带了哀求,“是不是母亲为难你了?告诉大哥好不好?”

    晚秋用袖口擦去脸上的水渍,笑了笑:“不用你管,从今以后,我的事不需要一个汉奸来管。”

    “晚秋!”男人听不得从她嘴里说出那两个字,抬手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低吼道,“在这世上想要办成大事,没有不付出代价的,所谓屈辱掣肘都只是暂时的,明白吗?大哥不求他们理解,但是你,你是我的亲妹妹,你不可以这么说大哥。”

    “亲妹妹?”少女忍不住又哭出声,红透的水眸透着一股恨意,落在男人憔悴不少的俊容上,“张豫琮,我为什么是你的妹妹,为什么啊?”

    说话间,她将手放在了小腹处,将腹前衣服的布料攥握在手心。

    这话中的深意到了张豫琮耳中便是另外一种意思,黑眸闪过一丝受伤,他再次抱住她,将泪莹莹的小姑娘紧紧锁在自己胸前,咬牙叹息:“可你没得选,你身体留着一半和我相同的血,你永远是我最亲近的女人,张晚秋,你必须记住。”

    她哽咽着伸出手,几下推搡后,只被抱得更紧,最后只好环住兄长的腰,无力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心脏跳动的熟悉节奏,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将他的军装晕染出一大片湿意。

    张豫琮觉察到幼妹片刻的乖顺,忍不住用唇贴近她的耳边,一遍遍重复:“听见没有?晚秋,你是我的,等大哥这次回来,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会给任何人欺负你的机会,为了大哥,再等一等,好不好?”

    怀里的少女无声流泪,点头,再点头。

    可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再也等不到了。

    兄妹俩就这样,贪婪地消耗着最后几缕光阴,在黑暗中紧紧相拥着,耳边是雨水敲打屋顶和窗棂的淙淙声响。

    ……

    季月廿七,混战正式爆发。

    奉军一西路为突破口,几场战役下来皆大获全胜,一路俘虏皖军、直军不计其数。同日,张豫琮指挥奉军第二十二师、第二十三师分驻首坡和马鞍一带,又由日军配合协助,直军不战而逃。

    不出两月,段树铮、冯国琨相继被迫通电辞职。

    眼看奉军便可进驻金陵总统府,张世璋跟着主动辞去奉军统帅之职,如此一来,万千重担,一夕之间尽数落在张豫琮一人身上。

    等张世璋再回奉天,已是十日之后,张豫琮率军初入驻金陵,一时还脱不开身。

    得知丈夫回家的消息,施云琴已然近乎绝望。七十多天,她软硬皆施,逼迫晚秋打胎,可那丫头不知哪里来倔强劲儿,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最后更是以绝食相逼。晚秋是家中最受宠的女儿,她动不得,只能等着东窗事发。

    此刻,晚秋在下人搀扶下走下楼梯,怀孕四月的小腹微隆,只听施云琴跪在父亲跟前抹眼泪:“老爷,她就是不肯说这个孩子是谁的,我也实在没办法啊。”

    她嘴边的笑容慢慢隐去,看向一旁的下人:“大哥没回来吗?”

    “小姐,听管家说,少爷回家还需要些时日。”

    “晚秋!”

    张世璋第一眼看见月白色旗袍的女儿走下楼,眼角带着淡淡哀愁,几缕不属于十多岁少女的风韵堆在眉梢,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当年,晚秋的生母,纯月初怀上身孕时的体态,与她实在太像太像。

    “父亲……”

    少女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落在张世璋的耳朵里,依然是那样温婉悦耳:“小秋,过来。”

    晚秋看着父亲,那杀伐果决的黑眸里带着沧桑、失望、痛惜、怀念,以及许多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心里的不安急剧地加深,脚下再也挪不动,右手不由护在小腹上,说话的声音带了些许颤抖:“父亲。”

    张世璋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挥退了屋里的下人,随即发现那丫头吓得小脸发白。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啊,从小到大哪里受过什么委屈,现在只是几个月的征战回来,她却变成了一只怀上孩子的惊弓之鸟。

    男人颓然坐了回去,双手捂住眼睛:“云琴,你也先下去吧,我单独和晚秋说几句话。”

    “孩子的父亲是谁,小秋,你能告诉我吗?”

    父女俩紧挨着坐,晚秋不敢看他,只摇摇头不说话。

    张世璋笑了,突然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正上方悬挂的华丽吊灯。

    或许,这就是命吧,他们父子俩,一个接一个,都注定渡不过她们母女的劫。

    ***

    清晨的细雨弥漫着氤氲的潮意,包围着偌大的张公馆,仿佛酝酿着淡淡的惆怅,渗入心中,徘徊缭绕。

    走出唐公馆,一辆洋车已经在街边的拐角处等着。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冲着她摆了摆手。

    晚秋冲他略略点了点头,将手上的行李都给了他。

    “就这么多行李吗?”秦致清看着小姑娘衣裳上精巧的绣花和她已然高隆的小腹,问道。

    “嗯。”

    秦致清笑着点头,去握少女纤柔的小手。

    他明显感觉到掌中的柔软忽地抖了一下,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随即松开:“晚秋,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秦先生,我的船票呢?”

    秦致清一愣,从裤兜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她:“晚秋……”

    晚秋接过,浅浅一笑,最后回眸看了眼烟雨笼罩的公馆,二楼的窗口,似有一个人影注视:“走吧。”

    秋山外(27)

    谢菲尔德,圣勒姆郡医院。

    一大早,护士小姐带着秦致清走进病房,见晚秋正侧躺在床上,怀里丁点大的娃娃还没有睡醒的样子,攥着白胖的小拳头,软软糯糯砸吧着红润的小嘴儿,即便是在梦里,也像是吮吸母亲乳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