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根生从后死死拽着他,他一脚把他踢开,关上门,从里落锁。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这得从下午五华楼的花酒说起,章崇武喜欢喝花酒,全罗陵镇都知道,他从头午开始喝,中午换了一拨姑娘,把小七宝换上来了,她敬了两杯酒,千娇百媚地说:“章二爷,你那个小跟班,叫什么来着?”
章崇武瞄她一眼,明知故问:“哪个。”
“哎呀,”小七宝搭上他的膀子:“就白白嫩嫩那个。”
章崇武装着漠不关心:“他怎么了。”
小七宝神神秘秘地说:“他很缺钱?”
章崇武终于拿正眼看她了:“他干什么了?”
“哎呦您别怕,”小七宝拿帕子捂着嘴:“他一没借高利贷,二没杀人放火,就是……”她贴上他的耳朵眼:“光着身子给人画春宫……”
她话没说完,章崇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酒菜全洒出来,然后忽忽悠悠站起来,借着酒劲就奔画室来了。周贤璋从小和他一块玩大,迎上去要给他说理,被姓章的一拳揍在腮帮子上,翻倒在地,他眼前一阵发虚,大大小小的虚影重重叠叠,半天才缓过劲,转头一看,章崇武上了罗汉床,正把水生压在下头。
他以为章崇武要打人,心想不开化的文明真是可悲,扑上去一看才发现,章二少爷揽着一丝不挂的水生,痴缠着在他身上亲来亲去。周贤璋愣住了,眼看着水生像个小姑娘一样挣扎,章崇武捏着他的细胳膊埋怨:“我给你钱不要,跑来赚这种不要脸的钱!”
水生一直叫着“周少爷”,周贤璋当然得管,他揪住章崇武的脖子把他往床下拽,两个年轻气盛的少爷就这么缠斗在一起,章崇武恨他作弄了水生的身子,周贤璋恨他说人体艺术不要脸,两人越打越起劲,水生抓过衣服盖住身体,坐在床上吓傻了。
根生领人把画室门撞开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两位少爷打得鼻青脸肿,水生光着身子窝在床上,恁地一幅活春宫。坊间也是这么传的,说周家独子和章家老二为了一个男孩子争得头破血流,这还是留情的,越往后传得越邪性,说水生跟两个人都睡了觉,是专干这门营生的男婊子。
水生跪在自家门口,抹着眼泪乞求:“爹,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是清白的!”
破门紧闭的屋里传来一把虚弱的声音:“滚……刘家没你这样不要脸的子孙!”
过路的男女指指点点,水生无处躲避他们刀子一样的目光:“我只是……只是想赚钱给你治病,我没做对不起祖宗的事!”
他爹气得直咳:“画在那摆着,街坊四邻都看见了,你还抵赖!”
水生咬着嘴唇:“周少爷说……说那是艺术!”
屋里啪嚓砸碎一只碗,再没有声音。水生跪了大半宿,根生来找他,说周少爷让他去一趟,他不肯,根生死拉硬拽:“走吧,眼下除了我们少爷,哪还有人收留你。”
确实,连章崇武都没有消息,水生推开他:“要不是你家少爷,我也落不到这样!”
这话根生就不爱听了:“你脱衣服,我们少爷是给了钱的,再说,还不是你们家章二爷不正经?”
水生无言以对,被根生扯着袖子往周家拖去了。周贤璋找他确实有事,他坐在一屋子油画当中,穿了一身墨绿的格子西服,点着一支香烟,从缭绕的烟雾中凝视他:“我要回巴黎了。”
水生愣愣的,他吐一口烟:“那里很美,香槟、雪茄、梵婀玲。”
看水生哭得整张脸都是肿的,周贤璋叹一口气:“你跟我走,”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船票,从上海到巴黎:“我终归是对不住你。”
他把票塞给水生,在他瘦削的肩头拍了拍:“明天晚上,我等你。”
巴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什么地方,香槟、雪茄、梵婀玲,水生一样也听不懂,可那里没有章崇武,没有街坊四邻,没有人言可畏,他紧紧捏着船票:“去了,还要脱衣服?”
那神色是胆小易惊的,周贤璋看了心疼:“不了,”他掐熄香烟:“你不愿意做的事,都不用做。”
第二天天没亮,水生爹就没了,他老婆死的早,家里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不要了的,从晌午到日头落山,就见他小儿子满大街找人打听:“看见我哥了吗?看见我哥没有!”
水生不见了。晚上在画室门口等着的周贤璋也听说了,根生给他提着皮箱:“少爷,咱走吧,他不会来了。”
“再等等。”周贤璋看着腕上的洋表。
不一会儿,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借着月光一看,是浑身湿漉漉的章崇武。他举着拳头冲周贤璋过来,到了近前却扑通一声跪倒,根生莫名其妙扶起他,见他整张脸皱在一起,嘴里神神叨叨嘀咕着什么,他凑近了去听,一听脸色登时变了。
周贤璋问:“怎么了?”
“水生……”根生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跳河了!”
周贤璋一把拽起章崇武的衣领:“尸首找到了吗,确定了?”
章崇武颓丧地点头:“是我们害了他,我们害死他了!”
周贤璋松手,月光直通通打下来,把两人的脸照得发亮,章崇武是哭过的,周贤璋却不知道从何哭起,后来听一起留洋的人说,他回欧洲再没画过人像,而是成了小有名气的风景画家,画些冷杉、雏菊之类。不过也有去过他家的朋友,说他卧室里是挂着一幅人像的,上头是一个羸弱的东方少年,躺在木雕床上,披着黄色蓝色的彩绸,像一个破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