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修士都想起一个传说:上一次天地将倾时,是神农种下了炎帝神木,救回了零落人间。时光轮转,到如今,伏羲已弃世,女娲已沉眠,炎帝亦不见圣踪,但神木恒在。
身是垂暮残树,仍镇九州青天。
眼见得时空裂痕越缩越小,踏仙君回头看了一眼,对身边的人道:“回撤。趁生死门未关,都利索点,滚回去。”
竟不是所有人都立刻逃也般撤离,竟有人表示还能支持,有人表示想战至最后一刻。
谁骨子里没那么点英雄之血呢?
哪怕被岁月与生活埋没在内心深处,也总有沸腾迸溅的一天。
踏仙君倒是气笑了:“让你们来不来,让你们走不走,存心给本座找气受是不是?快滚!”
那些人才陆陆续续开始撤了。
忽听得一个颤然声嗓:“帝君……您呢……”
踏仙君愣了一下,慢慢转头。见到灭世雨水里,一个老人在远处佝偻着身子,望着自己。
“……刘公?”
或许是眼花了,他竟觉得那老人看自己的眼神包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与怜惜。就像一个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太荒唐了。
借那老奴一万个胆子,这老家伙也不该敢把残暴凶煞踏仙帝君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在这个时候,踏仙君忽然模糊地想起,老家伙在进自己帝宫服侍那一年,刚刚在战乱中失去了儿子。
如果那小子还活着,也应当跟他差不多大了。
踏仙君闭了闭眼睛,说道:“本座如此本事,自然最后一个离开。卿不必烦忧。”
“帝君……”
“走吧。”踏仙君把目光从老头子身上转开,“去另一个世上。”
“……”
“没准在那个世上,你儿子还没死呢。”他忽地咧嘴笑了一下,露出尖尖犬牙与深深酒窝,“快滚吧老刘。好好陪他。”
时空生死门在不断缩小,玄武结界前的人也在依次回撤,每撤掉一个御守,踏仙君要施加在玄武结界上的力道就越大,到最后只剩百余人时,前方苍茫大海又起一波惊涛,从远处地平线滚滚逼近。
踏仙君眯起眼睛,估量之后厉声道:“所有人都收手,过生死门。”
这时候时空裂缝已经缩至一扇普通大门的高宽,眼见着新一轮巨浪将至,剩下的修士们终于撤手,一个个穿过裂缝,回到另一个世界,回到了昆仑雪原。
但是巨浪打来的速度太快了,多数人还没来得及过界,浪潮就已经猛地击拍在玄武结界上。
此时结界只靠着踏仙君一力支撑,饶是他禀赋再超群,此时已是千钧之力压顶,不由地闷哼一声,脸上露出痛楚颜色。
大浪如豫章翻风,鲸鱼破浪,汪洋深处仿佛有龙女舞练,地动山摇。
有人在生死门交汇处犹豫回头:“墨宗师……”
踏仙君听了这称呼却忽然生气了,他破口大骂:“墨你个头!滚不滚?滚滚滚!”
对方也不知道是哪里触了他的痛处,顿时不敢再吭声,低头迈过了生死门槛。剩余的修士也跟着一一过界,生死门也越缩越小。然而玄武结界到此时已濒临破碎,踏仙君回头,见仍有十余个修士还没来得及进去。他不由暗骂一声,那双疤痕累累的手继续覆在结界膜上,手背筋脉俱现。
可他还是撑不住了。
他虽是人界第一战力,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渺渺一人,怎么与鸿蒙天地对抗。
格格脆响不绝于耳。
“结界要碎了!”
踏仙君立于滔天洪水前,头也不回地朝身后那些还没有撤离的人怒喝道。
“快点滚!”
唇齿间沁出黑色的血渍,两排长睫毛垂落,踏仙君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脚——正在缓慢地被侵蚀,化作点点劫灰……
他冷笑一声,并无畏惧。
他是师昧再造的活死人,只要师昧死了,他这具身子也支撑不了太久,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能在灰化之前再与命运争这一次,他觉得够了。
只是……
侧眸回望,楚晚宁的身影在时空生死门之后模糊不清,裂痕仍在缩小,剩了最后四五个人正在往里挤。另外还有这个时代的薛蒙和梅家兄弟不曾越界。
死生之巅的人不由往前,心焦道:“少主!”
薛蒙咳嗽一声,指着青年时的自己:“你们的少主是那一位,不是我。”
青年薛蒙:“……”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世界怎可以有两个薛蒙?岂不乱套了。”薛蒙笑了,眼角隐隐有皱,“我本来就不属于你们这个尘世,强留也不会自在。如今能为这两世红尘出最后一份力,心愿已了。更何况我累了太久,早就想歇息了。”
他背过身去,朝着玄武结界的方向走。这时候结界已经裂的七七八八,到处都是皲裂的破洞。
他走到踏仙君身边,神色复杂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却还是说不出口。
“少主!”
“薛少主!”
背后是死生之巅的人在唤着他,可那又怎样呢?哪怕是这个时代,他的父亲也好,母亲也罢,都不在了。
更何况他的人生原本就与另一个红尘无关,若是强行留下,他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薛蒙叹了口气,抬手揉着自己血管突突直跳的后颈,忽然咧嘴笑了。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总有时会忽然头晕目眩,心神恍惚。不过年纪大了也有年纪大的好处,比如说晕眩的时候,天地并不是黑的,很多次他都能看到薛正雍的身影,王夫人的微笑。
很多时候他都能看到少年时的三个小家伙,围着一位白衣仙尊在嚷嚷:“师尊,师尊。”
这些都是属于他的东西,谁都夺不走。
“我访故人半为鬼……”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嗓子,如同迎向故友一般,在众人未及反应的时候,就穿过玄武裂痕,投入了波涛翻涌的海潮之中。
他属于这个红尘,哪怕支离破碎,人世飘零,他觉得自己也该回到这里。
他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其实这就像在一场酩酊酣醉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