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说:“仙君,你低头的时候,其实有些像这世上曾经待我最好的那个人。她已经不在了,你能不能理理我,能不能代替她,再多看我一眼。”
我好想她。
墨燃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忍着心中莫大的苦涩,忍着上涌的泪。忍着楚晚宁的冷漠与忽视。追在后面,故作从容地嬉笑,骗过所有人。
谁都不必知道他的过往,谁也不能分享他的苦痛。
他只能如此灿笑着,通天塔下,那笑容太热切,太渴慕,偷藏着无穷无尽的思念,就这样将楚晚宁灼伤。
墨燃睁开眼睛。
他不在死生之巅了,他在一间极其狭窄的囚室。这里四壁灰蒙,唯一的光亮来源于玄铁大门底下的一个送饭小口。
囚室的顶端镌刻着秤砣的纹章,他知道自己已在囹圄之中。
这是天下第一公正公平的判审圣殿,独立于十大门派之外的修真界第一公堂。
天音阁。
他躺在里面,喉咙烧疼,嘴唇皲裂。
周围很静,静到耳膜中能生出空荡荡的风声,能听到魂灵的呓语。他花了很久才使自己涣散的意识聚拢——
他其实觉得自己上辈子就该有这么一天了,但命运待他终究还是厚道的,让他苟且两世,到这一生才与他将罪孽清算。
“墨燃,吃饭了。”
不知躺了多久,在这里,时光都是模糊的。
他听到有人走过来,把饭食从洞里推给他,一块油旋饼,一碗汤。
他没有起身去接,那个天音阁的侍从也没有与他再说话,脚步嗒嗒,很快便行远了。
楚晚宁怎么样了?
死生之巅怎么样了?
那些摧毁的棋子最后都何去何从了?
他昏沉沉地,一直在疲倦地想着这三个问题,想了很久,才愿意认命,知道谁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他如今成了囚犯。
他坐起来。
胸口一阵阵地疼,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曾经汹涌澎湃的灵流已然不知所踪。他靠着墙壁发了会儿呆——
原来灵核破碎之后,竟是这种感受。
召唤不了神武,施展不了法术,好像乘风破浪的鲲失去了尾,腾云驾雾的鹏没有了翼。
他蜷在角落里,黑眼睛茫茫然望着前方。
墨燃忽然很难过,但那难过并不是因为自己而起,他想到了前世的楚晚宁,天道轮回,他终于也切肤体会到了楚晚宁当时的无助与痛苦。
他很想和那时的楚晚宁说一声对不起。
可是迟了。
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他困在屋子里,那一只饼和一碗汤从热到冷,从冷到冰凉。后来他开始吃饭,吃完了这一点东西,就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间囚室。
他又成了童年时那个被关在狗笼子里的墨燃了,但这屋子的待遇比狗笼子好了实在太多,他居然能舒舒服服地躺着。
他就躺在这片黑暗里,时醒时寐,但醒与睡都不是那么重要,在这个屋子里,他像是死去了。
墨燃昏沉地想,或许他就是已经死去了呢?
或许这一生,就是他躺在通天塔之下的棺椁里,魂魄未散间,做的一场好梦。他把那三十二年的人生如走马戏晃过眼前,五光十色,喜怒悲欢,最后都都成了冢中枯骨。
他微微卷起嘴角,起一丝笑。
他竟觉得若事实当真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很累,走了太久,挣扎了太久,前方是地狱还是人间,他都已不那么在意,他只想休息。
他心里很衰老,其实从楚晚宁殒身时,就已经彻底地坍圮下去,苍老下去。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行善,在弥补,他在找寻能医好这种衰老的药。
可是他找不到。
他斗了那么久,不屈不挠厚颜无耻地求了那么久,如今他斗累了,求累了。这辈子,他失去了娘亲,失去了师尊,失去了挚友,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偷来的亲眷,失去了虚妄的英名。
现在,他连灵核也失去了。可他依旧被带到了天音阁,依旧无法逃脱修真界最严厉的责难。
他终于死心,他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宽恕。
他墨微雨是一座丑陋畸形的残山,浩渺冬雪遮去了他的疮痍。
但是雪化了。
他的黑暗也好,他的可怖也罢,都无处匿藏。
他做不了墨宗师,从他沾染第一个无辜之人的鲜血时,他这一生都注定只能是踏仙帝君——他焚琴煮鹤他磨牙吮血他面目狰狞他禽兽不如——他该死。
他死了,天下欢呼。
不知是他被困在禁室的第几天,门开了。
天音阁的弟子走进来,一言不发地用捆仙索将他绑缚住,而后一左一右拽起他,将他拖到外面。
他们带着他,穿过一条漫长漆黑的甬道。
墨燃沙哑着,昏沉沉地开口,说了这些日子来的第一句话:“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人理会他。
他被扭送着,走到尽头。天光乍起,墨燃像是在暗黑里蜷缩太久的恶龙,早已瞎目烂爪,在这样刺眼的强光中显得那样困顿和不安。他根本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芒,他想捂住眼睛,可是手被反绑着,于是他只能低头,浓密的黑睫毛下浸出泪水——
他耳目昏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唯有嗅觉是鲜明的。
他闻到风的气息,人海的气息,花草树木的气息,他被推了一下,于是犹犹豫豫地往前走。
慢慢地,耳朵能适应这里的嘈杂了。
他听到许多人在说话,窃窃私语声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江潮。潮水是能涤尽污垢的,但潮水也能将人溺死。
墨燃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很虚弱。
此刻已虚弱到了极致。
“跪下。”
押解他的人在推搡他,他跪下来,日光在高天明晃晃地照耀着,照着他憔悴枯槁的脸。
没有想到外头会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
“就是那个墨宗师……”
“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在天音阁看到他被公审,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