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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又不得不背负的负累。先生说,是么?”

    脚步声消弭在细碎的琵琶声里,沈从风低头正色道:“臣不敢。”

    又是一句,不敢。

    萧宁忽然就没了兴致,懒洋洋看着手中琵琶,摩挲了片刻,拉长了声音,“秦家的这个儿子,混迹勾栏沉迷酒色,还弹得一手不错的琵琶。前些日子,还送了柄五弦给承月楼的姑娘。秦家的戏,做得实在是足。”

    藏在黑暗中的沈从风身子一顿,他不知道眼前的小皇帝什么时候派出的探子,更不知派出的是谁——秦顾在酒楼的那晚,自己还见过他一面,可全然没有发现那位暗探……

    再一想,又想到了除夕那夜,天子寝宫中救驾的人影……

    他细细地想了一圈,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萧宁却侧着头,无辜地笑了笑,只是月下的神色,多少浮着点儿阴影。

    “等闲变却故人心啊……先生,您是忘了这柄琵琶了。”

    这一次,他有些遗憾地,没听见沈从风说,臣不敢。

    所以,他当真是,忘了。

    年轻的手指在琴弦上一顿,金戈声风涌云起。

    十岁那年,萧宁第一次走进了属于父皇的寿宴。

    四十多岁的皇帝,最贪好美酒美人和热闹,可对于政事,又着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喝得半醉的父亲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认真打量着这个极少谋面,以至于让自己有些陌生的儿子,忽然大声长笑,猛地将酒杯砸在桌上。

    一边坐着的宠妃和美人顿时肃然,阶下原本弹唱的梨园弟子也停住了手,等皇帝发作。

    脸上被酒气蒸红的皇帝,醉态酣然地四顾一圈,怒道:“怎么停了,谁教你们停的?”

    于是曲部的人赶紧滚了出来磕头告罪,却见皇帝手一挥,含混道:“罢了罢了,停罢。”他两眼昏昏地看着座下一圈密密麻麻的人,手随意一指,道:“你来弹吧,刚好西胡进贡的好琵琶。”

    好巧不巧,刚好指着座下站着的萧宁。

    周围静悄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青衣瘦小的少年身上。

    萧宁的脸登时涨得通红。

    他是一个,父亲的孩子。

    而现在,他的父亲,天下的九五至尊,让他和梨园戏子一样,奏琴击乐。

    旁边有美人见势不对,附耳过去悄声劝诫,说不合礼数,怕是又要被言官上奏。

    装满酒液的金杯猛然被掀翻,皇帝狭长的凤眼闪过一丝怒气,道:“礼数?好东西啊……”说着,玉盏砸得四分五裂。

    座下的官员们低着头作鸵鸟,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萧宁咬了咬嘴唇,往后退了一步。

    就算是死,他也没有半分可能像一个梨园弟子一样,以王子之尊,给诸位官员和歌舞部弟子弹琴作唱的。

    皇帝仰起脖子喝了口酒,藏在袖底的眼睛,分明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精光。

    恰在这时,一道凝定平和的声音遥遥从门边传了过来。

    “好琵琶,臣,请以剑舞。”

    萧宁闻声抬头,身边赫然站着方才院中送了自己一把伞的灰衣人。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座下诸人心惊胆战,才大笑道:“好,琵琶剑舞,如此才相配。”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欢笑起来。

    可所有人的欢笑里,有一个孩子,受尽了十年来最大的屈辱,咬紧牙关,扫过了座上每一个人。

    他看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又看到了沈从风身上。

    却见沈从风极温和宽容地朝他笑了笑,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朝他道:“别怕。”

    萧宁慢慢坐下,手微微一抖,接过了那柄琵琶。

    不算很重,却压得他胳膊颤得厉害。

    细碎的琵琶声从指间淌了出来,碎的,乱的,抖的。

    萧宁抿着嘴,盯着自己手下的琵琶弦,满眼都是乱糟糟的线在动。

    周围所有人的笑都在耳边织造了一张大网,把他围得密不透风。

    忽地,一声清啸。

    是霜原皎月,平湖龙吟,一剑荡尽四十州。

    剑啸声带来了满室清寂。

    寂寞又辉煌,浩荡又平和,贯穿了一整个富贵熏人的皇家内室。

    萧宁手一抖,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

    只这么一剑,他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

    天下剑宗小寒山,一剑出,天下清。

    来自小寒山一脉的内门弟子,在俗世的皇家,和着自己的琵琶,击节舞剑。

    他顿时想哭。

    一声剑吟,满山风雪。洛水河畔,芦花飘白满溪。

    故垒萧萧,四海为家,唯手中一剑,方可照亮生平。

    弦声顿时稳了起来,清凝弦声滑响满室,吹散了所有的熏人香气,脂粉酒味。

    萧宁的手在剑声下,弹动出了清泉石上流,冷月落归人。

    所有人都安静了。

    而一瞬的平息之后,金戈突起。

    剑尖上,风雷大作。

    金崩石裂,铁蹄乱啸,风起云涌,战马嘶鸣。

    那道剑光在小小的室内,舞动出了刀光铁蹄的飒踏,三军夺旗的雄豪。

    一剑一弦,是千军万马奔涌至眼前,带着无可抵御的压迫感。

    是塞外关门黄沙漫天,将军铁帐生死白骨。

    而军马雷霆中的剑光里,有弦声突起。

    是军中赴死的将军葡萄酒,是红帐舞不休的美姬行军曲。

    绞、勾、抹、弹,是无数战士奔赴沙场,是一目山河千里之遥。

    萧宁心神皆为剑舞所夺,被一股浩然辉煌的剑意带动着所有意气。

    他的弦声,唱出了小寒山的剑法。

    小寒山的剑法,冲撞着他的弦音。

    忽而剑尖一顿,所有光芒瞬间消弭;

    继而弦声一颤,滚滚浩瀚渐平渐定。

    是一望无尽黑夜里的荒漠,是凄凄簑草沾染的风烟,是万古不变的星空,是寂静久矣的豪雄,是冷了的热血,是在无垠大地上奔腾的骏马

    剑,停了下来。

    而座下所有人,仍沉浸在余音渺渺的琵琶声中。

    绮丽的琵琶,荒凉的古剑,他们碰撞在一起,居然交汇出从未有过的辉煌。

    叮的一声。

    叮的一声悄悄的琵琶。

    人们注视着安然坐着的萧宁。

    青衣瘦骨,横抱琵琶,眉目清丽。

    琵琶声如划过渭水的,早晨的第一缕晨风。

    青衣少年独坐安然,喜怒皆不见。可这么一弦一剑中,所有人见到了一个皇家少年的磊磊风骨。

    座上的皇帝眯起眼睛,笑了一笑。

    半晌,才道:“好,好一个宁王,好一个沈从风。从今往后,你就做这孩子的先生吧”

    人们还没来得及从那一场琴剑中回过神来,就被皇帝口中变换了的称呼惊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