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想的,说了声好,就跟着那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往村中走。
他的刀是很快。
苏易清在后来的一个时辰内,看到自己的刀经过了十多个人的手。从活猪到羊骨,沾上热腾腾的血,最后被擦干净递过来。
坐在地上晒干菜的女人给他递了一个团子,放在手心里,软软白白的样子。
苏易清站在人群的笑声里,觉得恍然有些不真实。
直到一个孩子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钻进人群,急不可耐拉着他的手,大声嚷道:“船、船来啦。”
苏易清猛地握紧刀,脚步轻点,往湖边急掠。
平湖,渔舟,老翁,竹笠。
无边烟湖,一点孤舟。
苏易清提脚站上渔舟。
老翁白发在斗笠下散落几缕,满是鸡皮的手抓着船桨,在湖面上荡开条条涟漪。
几个转回,已离村落越来越远,唯有那借他刀用的姑娘,还跟在后面拼命地跑。
湖上风颇大,吹得老人又脏又旧的衣服鼓荡起来。
那只手抖抖索索扶了扶斗笠,露出苍老不堪的一张脸,浑浊的眼珠动了动,道:“客人的好刀,怎么沾上了牲畜的血气。”那声音又老又哑,像细石划过砂纸,难听得很。
苏易清抱臂站在窄小船尾,闻言挑眉,道:“老人家也懂刀?”
老人咳嗽一声,喘息道:“老朽不敢称懂,可公子何必脏了自己的刀。”言语间大有不平之意,接着指了指船尾的陶罐,让苏易清打开。
苏易清蹲下身子,打开陶盖,属于草木灰、松香、蜂蜡的气味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草木灰三钱,松香两钱,蜂蜡四钱,细土一钱,制成一块养护刀剑的油脂。
蜂蜡已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东西,来自江北潜江之畔的细土,筛了无数遍,方能得到细软、干净的一捧。
而这一罐子,全是护刀油。
苏易清的手停在罐子上,眼光一闪,郑重道:“那岂非是最干净的东西?相比沾满欲念与人血的刀剑,这怕是,这柄刀最干净的时候。”
谈话间,小舟已行至簑草之畔,离村庄颇远了。
老翁眼珠一转,往岸上看去,那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居然还跟在后面。
小小的姑娘看着那条船越跑越远,捧着一包干馒头,又要哭出来。
看到那条船忽地慢下来,她急忙往前跑。
耳畔忽地轰隆一声,舟侧浪花激溅,竟成雪白水幕,直直朝岸上劈来!
她腿一软,惊在当场,又听苏易清喝朝她道:“回去!”
平静湖面骤然波涛汹涌,舟边涌起惊天巨浪。那小舟在浪花中心不转不动,下一刻,在滔天浪花中,如离弦之箭急射而出,越行越远,再看不清。
湖水如雨,从天而降。
小小姑娘看不见的雨幕之后,鹤发鸡皮的老人周身寒气大放。
佝偻的身子咯吱一声,慢慢挺直,瞬间年轻了数十岁。
像枯黄泥地里,在褐色笋皮下,疯狂吸水抽枝的笋尖,在嫩绿枝芽上,迅速绽放出生命的华彩。
“涅槃”之法。
一瞬死,一瞬生。
周身麻衣被强劲内力震碎,斗笠飞至水中,溅起一层水花。
素白衣衫,风流意态,皎洁手腕,满头霜发。
正是消失三天的楚云歌。
苏易清的手指抵着楚云歌后背。
他们两人的内力在暗中交击一个来回。
楚云歌浅笑一声,悠悠回过身来,按下苏易清的手,“阿清,何故拦我?”
苏易清屏息,冷声喝问道:“就为隐藏行踪,连垂髫稚子,也不肯放过?”
楚云歌在湖中荡桨穿梭,不料那姑娘一直缀在后面,是以杀心大起。
他眼波流转,笑意诚坦,“阿清,我楚家三百人命,亦有黄发老人,垂髫稚子。”
苏易清摇头,隐有怒意:“哪怕自污清白,双手染血?”
“清白?”白色广袖猛地荡起,声音在风中慢慢落下,不辨悲喜,“阿清,家门破裂,一身血仇,清白对我而言,更有何益?”
他定定看着苏易清,“苏易清,你要还我一身清白,可如今的我,只想报仇,不要清白。”
第16章 第 16 章
水秀天清,影动波湛。湖畔尽是曲曲如屏的山陵,雾起鸿生。
一叶轻舟飞速前行,无桨自动,拖出长长一道雪白波光。
船下溪水清明,船上两人静立。
蓝衣浮动,白袖振飞,如二色流光,在山水间翩跹而来。
长风起处,白衣公子,霜发飞舞如云。
小舟越行越远,变为小小一痕,缀蓝白两点。
苏易清突然低下了头。
耳畔的寒风呼呼刮过,小舟在他们内力交斗中,被震得急速飞窜。
“你杀了船老大?”
白色广袖一晃,楚云歌伸出手指,若即若离在唇前一竖,“阿清放心,他死时,并无痛苦。”
苏易清的眼睛一寒,凉气顺着脊背爬上脖颈。
身边,波光山色,眼前,隐有血气。
他终于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在犹豫什么。
无论走到哪一边,他无法避免要面对新的死亡与斗争。
那不是楚云歌与秦顾在子规山中的君子一战,为家族与信念;那也不是自己在城中见到的赴死青娥,为知交与情谊。
他势必要投身到新的厮杀中去,眼睁睁看无辜丧命。
初入子规山,他心底有过犹疑,耳边的声音在风中嘶吼,回去,这是唯一一次,彻底脱离江湖的机会。
可他还是回来了。
是投奔过去的自己,在三百人命上再添楚云歌的一笔,还是,眼睁睁看故人跌落深渊,带着复仇之念,双手饱浸鲜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楚云歌,你所行所为,与当初影飞军,又有何异?”
耳边轻笑一声,楚云歌转过身子,肩头,一片霜白。
他立在船头,如洁白片羽,落入江湖。
耳畔呼呼刮过的刺骨冷风忽地卷起他的清歌漫吟。
“飘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苍颜……”
歌声渐渐淡去,楚云歌负手仰头,意态清雅。“阿清,你该看过我亲手所立的墓碑。如今只身飘零,岂止天涯倦客。当我将坟墓垒起的时候,楚云歌早已变成野鬼,带着复仇的念头挣扎人间。”一语至此,他猛地展袖,沉声道:“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苏易清抬起眼,看见他瘦削肩骨,朝天耸立,像两把最锋利的刀,支着一袭白衣。
他的白衣一向素净而泛着微微的旧,像在江南冷月中浆洗了无数遍。
苏易清扭头,无边青山,雾色雪光,他们在江南平湖中匆匆而过。
他记得那座坟。
他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