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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云平打量了一眼手中酒杯,刚被敲击那么一下,似乎还在颤动。

    萧索而沉郁的声音,随他起身的动作落在席间,“你是秦国公的长孙,那么,你说的话,必然也是秦国公的话了。”说罢,直身,站起。一身长衫柔柔地飘动,抖落了一身寂寞似的,迷了胡姬十四岁的眼睛。“百年前,四姓皆起于草野,而如今,这就是秦家背弃盟约的原因么?”

    他淡淡笑着,环顾周围,徐徐抽出腰侧的剑,白皙手腕几乎透明,像雾,浮在金色阳光下,

    笔直的竹剑,有深色斑纹,一点一点,像湘妃泪。

    场中所有人屏气静声。

    哪怕他笑容浅浅,哪怕他谈笑无锋,哪怕他手中,仅有三尺竹剑,仍让所有人都滞住了呼吸。

    烈酒美人中,唯他薄素长袍,如万般浓丽飞扬中,忽见青山肩头,烟雨古寺。

    而古旧中,自有一分凝固时光的浩荡。

    场内寂静,只有楚云平微微叹息的声音,他的手指从剑上拂过,叹息淡如无物,可眼中,空亦有情。

    四姓中,唯一能称得上清贵的,只有江南楚家。

    前朝五相六辅,出自江南楚,是以有那么一句话,江南楚,楚江南,半门公卿半门侠。

    煊赫时,可登极天下;亦可挥袖归去,避世不出。

    而现在,是要以这种姿态,开始终结了么?

    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将会成为青史中书的故事。

    所有人都在等寂静中那根落下的针。

    忽地,笑声朗朗而来,如月华洒照。楚云歌振袖拂衣,穿堂踱步,意态潇洒闲适。

    胡姬的心荡了一荡,只觉得,场上那么多惨绿少年,唯有这两人,是不同的。

    那么多锦衣王孙中,这两人,让人明白了江南二字,也带来了一片清冽光影。

    故老江南,一分薄雪,两分山色,三分波光,最好。

    楚云歌闲庭信步,眼底清光烂漫,行至楚云平身侧,随意拿过竹剑,在空中悠悠舞出一个剑花。

    衣袍无风自动,他持竹剑临水而立,翩翩然,俊秀已极,风流已极。

    “比剑?区区小事,不敢劳烦大哥。”

    第7章 第 7 章

    金黄色的酒液在镶金嵌玉的杯中摇晃着,光芒很有些耀眼。端酒的胡姬恭恭敬敬跪下,把头埋得极低。圆润的鼻尖几乎与草挨在一起,略有些刺痛。

    周围那么安静,究竟,什么时候能够抬头?她不安地想着,春日正午的太阳,烫在背上,几乎烧起来。

    汗水顺着额头快要滴落到眼中,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身边,一片衣袂荡裂之声。

    如无边海浪,瞬间席卷整个酒宴,让人避无可避。

    剑鸣戈响,潮卷潮来,一个是长河洗剑,水云平;一个是飞鸿断叫,铁蹄疾。

    楚云平站在并不太温和的日头下,轻声一笑,忽地,飞身而起。

    那是一柄算不上凶器的剑。被摩挲了无数遍的竹子,长而窄,细而挺,哪怕褪去碧色,也陈旧出一番韵致来。如同三四十许一张并不青春的女子面容,站立在烟雨粉墙下,独有一种韶华过后的风韵。

    湘妃竹剑,居然也迸发出一道柔顺清逸的剑光。

    那道剑光泼天而来,清雅得,像无数个晨昏里飘摇的白雾。

    秦顾终于看清了楚家久以闻名的,带着点点泪痕的剑。在剑光扑卷而来之际,他大喝一声,气劲鼓舞长剑横剔,寒光陡峭兵锋直扫,竟抖得那白雾淡了一淡。

    楚云歌见状,脚下生风,长袖一舞,飞云卷雾般跃至他身后,轻得如同一片飞羽。

    实在是好俊雅从容的姿态。

    竹剑一抖,与铁刃相错而开。楚云歌眨了眨眼,刚刚飞至空中的一刻,他分明看见长长的柱子后面,隐隐透着一点刀的寒光。

    于是嘴角挑了一挑,手腕一翻,令人骨冷的兵器摩擦声刺进耳朵,让围观者心中一震。

    铁剑在嗡鸣,挑、压、剔、翻,竹剑飞扬游走,像极深秋一叶,飘零游坠。

    素衫长袍,云卷云舒,有长剑自空而起,在眼中闪成一片精光。

    刀枪在侧,风云浩荡,而他,一衫梅子黄时雨。

    竹剑在秦顾脸边斜斜飞刺而过,他猛地仰头,看楚云歌在骄阳下,一身高华。

    ——江南楚家,风流自生。

    他也曾谑笑过,风流?如今,这是一个人人都能称风流的时代了。

    可今日一见,方才明白,什么是属于楚家的清贵。

    是刀剑凌空,前路渺渺,也依旧从容,云淡风轻。

    这样处境不变的心性,绝非一朝一日能温养、非寻常富贵人家能教导得出的。

    转眼间,那柄竹剑已飞至脸前。他眼一闭,心中一凛。

    楚云歌的剑中,处处是他江南雅意,楚家风致。

    而他——秦家的剑上,何时卸下过千斤重担?

    风静、云淡。

    阳光照耀青青草地,风吹起渭水粼粼波纹,青石板上,胡姬的裙摆扑卷……

    铁剑上划出的长风,吹过衣角、吹过长廊、吹到遥不可及的湖面。

    自杀器中冲起冰凉如雪的剑光,是塞外荒原中一轮冷月,亘古不化的冰川寒意,是金戈铁马,踏碎穹窿。

    汹涌澎湃,势不可挡的一剑。

    那道剑光浩瀚如斯,直朝楚云歌面门而去。周围浅白云雾霎时被塞外的风、簇簇的星,灼烧得无影无踪。

    咔嚓一声,竹剑被铁器撕裂得四分五裂,秋叶一般,飞散到湖畔。

    楚云歌见状,长袖一舞,借势飞滑出一丈远,才将将站稳,正要理一理衣袖,说一声技不如人,却见秦顾那一剑劈碎他的武器后,劲势仍未消散,带着主人以拔山倒海之气,往酒宴桌上砸去。

    而桌边,正凝定地坐着一个人,楚云平。

    楚云平还微微垂着头,柔软长发蜿蜒在桌上。看着那张从来平静的脸越来越近,秦顾手越握越紧,可剑意反迫主人,一时无法撼动长剑半分。万般紧急之下,他大喝一声:退!

    楚云平的长发似乎都被剑风挑起,一晃,一荡。

    忽地,他抬起了头。

    秦顾没料得这时候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

    在无可匹敌的剑意下,那双眼睛依旧是从容的,依旧是,古井无波,可纳海川。

    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

    若说楚云歌是傲立于山海天地间,纵意逍遥的清歌,那楚云平——他本身就是一片天地、一汪江海。

    任云布风动,不见性情。

    秦顾听见了一声叹息。

    楚云平长袖拂动,猛地探出一只手——骨节修长,指尖莹白。

    然后轻轻接住了他的剑刃。

    两指微挟,三指蜷于手心,如迦叶拈花。

    一花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