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三年里,李瑾没有回来过一次,只半年一封的问安书信,寄到长安殿来。每一次,张太后都说自己眼花,看不清字了,指名要清婉来给她读信——她是这宫里为数不多识字的宫女,倒也没人说什么。就算有人心里嘀咕,又有谁敢去辩驳太后娘娘呢。
就像年初时候,张太后去永安寺上香,听方丈住持慧一大师说禅,回宫后,便召了皇帝来,说是她得了佛祖授意,在永安寺点了一盏大海灯,还要每月往永安寺去诵经祈福,虔诚供奉,如此可保大梁江山千秋万代。皇帝不信神佛,可他也不敢违逆他生身母亲的意思,只能应允。只是太后每月出宫礼佛,自然是不可能行的,她的身子也不允许她这样折腾了,所以她便亲自指了清婉,要她代自己前去,每月初一焚香沐浴,在佛前跪经一日。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毕竟,这也算是个苦差事了。
苦差事吗?清婉跪在那尊佛祖金身像前,听着师傅讲经,心想,可能真是个苦差事吧,她试图挪挪已经麻了半天的小腿,这样的苦差事,有哪个金枝玉叶,肯屈尊前来呢。
讲经结束,照例有小沙弥来请她往一处禅房里去歇息,并用斋菜。这才堪堪过了一上午,还有一下午的经要跪呢。
在小沙弥退下之后,不多时,就有人又敲了敲本就虚掩着的房门。待得到她的应允之后,便有两人推门进来。
“魏王殿下。”她盈盈下拜。
“都说过多少回了,这里没旁人,你不用如此多礼。”李珺笑道,又拍了拍身下人的肩,道,“聂衡,放我下来吧。”
清婉看着李珺被聂衡小心翼翼地从背上放了下来,她上去搭了把手,搀扶着李珺在榻上坐下,然后对上聂衡的视线,她微微一笑,道:“这一月,又辛苦你了。”
“不敢。”聂衡低下了头,道,“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清婉只点了点头,在另一侧坐下。聂衡自然而然的,就站到了她的身后。对此,李珺也没有说什么。
“如今天气眼看着越来越热了,殿下的身子……”她这样说道,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的两条腿。
“不妨事。”李珺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在宫里,可要比我在这外头,还要难上几分。”
这回轮到清婉笑了:“殿下也不用担心我。”
这下他二人都笑了。笑过之后,李珺便问道:“如今宫中形势如何?”
清婉替他倒着一杯茶,垂着眼,看着那茶水自壶口倾泻而下,道:“前不久罗家送进宫的那个姑娘,倒是很讨圣上欢心,颇有我四妹妹当年的势头。”她说着笑了下,搁下了茶壶,道,“想当年清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废了那位罗婕妤的位份,大概是没想到,如今又来了个罗才人。哦不,现在已经是美人了。”
李珺转动着拿杯茶水,道:“小唐婕妤从罪人身份,到如今的宠冠六宫,也是不容易的。”
清婉不置可否,她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问道:“殿下打算的那件事,如何了?”
李珺抬眼望向她,一笑:“只等四月初十吧。”
一盏茶过后,眼看着小沙弥又该来请她去佛堂了,李珺和聂衡便打算走了。清婉想了半天,还是赶在他们出门前,问道:“殿下,我妹妹,她可有来信?”
李珺知道,她问的是唐清婵。他示意聂衡转身,然后笑道:“你放心,她在越州照顾你母亲,很好,不用担心。”
他是这样说的。可清婉敏锐地看见,聂衡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犹疑。她知道肯定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可既然魏王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再去质问,只能一笑,道:“那就好。”
再次回去佛堂,耳边是清婉熟悉的讲经师傅的声音,她看似很认真地在听着,然而她的思绪,却不知早飞去哪里了。当年在西席先生那里练就来的一心两用的本事,没想到如今还会再次被派上用场了。
她第一次在永安寺见到魏王李珺的时候,说她不震惊,那是假的。震惊之后,她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安,而是:我哥哥是不是也还活着?然而李珺的回答,让心里才升起了一点希望火种的她,瞬间就熄灭了。
我不知道。他是这样回答自己的。再度绝望之后,她试图给自己一点安慰,他说不知道,那么,会不会有可能,她哥哥还活着,只是众人都不晓得而已。就像在这之前,也没人会料到,原本已经该埋骨悬崖下的魏王李珺,此刻却活生生的,站在了她的面前。不,不是站,他是坐着的。
李珺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他双腿残疾的事情。清婉不能够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毅力,从陈国,冒着会被再次抓住的风险,回来大梁都城的。不过在看见聂衡的时候,那个她父亲的近身亲信侍卫之一的聂衡,看见他交给自己的那枚唐家军令牌时,她心里就已经清楚了,总还是有人逃出来了,这很好,很好。
也就是那一天,她不仅见到了这些世人眼中早已消亡的人,还得到了长久以来没有了消息的母亲和清婵,知道她们都回去了越州——自然是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越州城里的,她们躲进了越州城外的浮渡山里,带着她们父亲的骨灰一起。
“可是我父亲的头……”
大梁的乱臣贼子,依律都是要身首异处,头颅悬于城墙示众。就算是唐峥当时死在了陈国,陈国国君也还是让罗宵带了他的头颅回京,呈于梁帝。清婉是没见到的,她当时已经在掖庭宫做苦力活了,只是后来听说,那头颅面目全非,已经看不清楚原貌了。那一晚,她都没有闭眼,也没有流泪,早说过,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唐夫人和安州城的顾卿,带了唐三小姐,还有那位顾庭东公子,半路劫了罗宵,偷梁换柱。又有聂衡和邵平这两个忠心护主的人,就算当时身怀重伤,也还是从陈国乱葬岗偷运了唐卿的遗体出来,两方汇合,这才还了唐卿一个完整。”李珺当时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信了。
她的母亲和舅舅,还有清婵和庭东,他们这些人,完全能够做得到这些。她一时有些松了口气,原来那悬挂于城墙之上的,不是她父亲的头颅。她的父亲,那个曾经教她们拳脚功夫,然后还笑话她们女孩子家拿不动剑拉不开弓的父亲,那个会偷偷在外头街上给她们带她们母亲压根就不许她们吃的小食的父亲,原来早已完完整整的,躺在了深山里,躺在了亲人身边。这让她觉得安心。
她没有去问李珺,他们是如何回来的京城。有些事情,经历过了,就不必再提了。她也没问,他们藏在哪里,又是如何让太后信了每月来跪经祈福的事情,以及那么笃定,太后就一定会让自己来。她统统没问,她只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