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突然哭了,赶紧停了针线,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去拉奉书的胳膊。白净的皮肉上面,已经被奉书自己掐出了好几道红印儿。
安姿公主吓坏了,朝外面唤了两声。
过了片刻,帐子外面传来赵孟清的声音,“蚊子,怎么哭了?是不是还是不愿意去?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奉书仰身躺在一张软垫上,很快收住了眼泪,淡淡道:“没事,针扎到手了。”
反正赵孟清也看不到帐内到底是谁在做针线。他静了片刻,安慰了两句,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接着道:“蚊子,南方传来消息,有几个寨子刚刚宣誓效忠上皇,已经派出了他们的民兵增援,我得去接应检阅。我回来之前,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找不到通译时,就用这个。”说毕,让婢女把一叠装订好的纸递了进来。
奉书随手接过,答应了。随即听到赵孟清匆匆走远了。
她翻开那叠纸一看,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几十句话,都是简单的各样吩咐,譬如要饮水、要开饭、要添衣、要纸笔、要何种颜色的布匹和丝线、要见兴道王,如此种种,另外还有各样基本的日常对话,每句话下面都注明了越南话的发音。
奉书看得呆了,翻过几遍,才叹道:“他想得真周到。”
安姿公主坐回她的那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奉书,忽然指着那本越南话宝典,脸一红,嘻嘻一笑,又朝外面努了努嘴。
奉书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一脸红,哼了一声,道:“丫头片子,臊我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当我看不出来吗?我……我……我比你经验丰富!”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在越南安身多年,大约很久都没见过同胞汉人女孩子了。对他来说,她就是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家乡。自从赵孟清认出她就是当年的蚊子的那一刻起,他对她就比对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士兵都要好。他关心她的那种眼神,和她当年关心另一个人的眼神大同小异。
赵孟清实在比那一个人要单纯得多,好懂得多。
奉书将暹罗猫抱回怀里,一下下捋着它光亮的毛,慢慢问它:“你说我是装不知道呢,还是……你说,赵家大哥是不是挺好的?出身也好,样貌也好,脾气也好,有本事,有骨气,心细,而且只比我大一点点……这里穷乡僻壤,异国他乡,若是没他照拂,我可就是个睁眼瞎,是不是?他还没娶亲,是不是?”
身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笑,“赵孟清,还没娶……娶亲呢。”
奉书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随即“啊”的一声大叫,像屁股着火一样跳起来,脑袋磕到了帐篷顶儿,惊起外面一簇飞鸟,怀里的黑猫直接被甩到了另一边。
那声音明明白白说的是汉话。一开始她还以为是那黑猫成精了,真的在回答她的问题。可是再一转头,说话的分明是那个腼腼腆腆的小公主!
她的脸烧起来了,全身一阵一阵的麻,舌头仿佛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懂汉话?”
安姿公主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的神情,伸出右手,捏起细细的拇指和食指,用一种奇特的腔调,慢慢说道:“学——过,一点——点,不能——快。”
奉书有如雕塑一般立在那里,全身火烫,脑袋里嗡嗡轰轰的,半天才想起来问:“那我、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你听懂多少?”
安姿公主狡黠地一笑,摇摇头,摆摆手,示意自己一个字也没听懂。奉书气得一咬牙,“鬼丫头,臭丫头,倒是我小看你了!”
可安姿公主随即跑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摇呀摇的,她就生不起气来了。
安姿公主神情肃穆,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镶满宝石的金镯子,慢慢给奉书戴上,又说:“小心——很小心——很多小心——死,不能——”
奉书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微微一笑,仿佛是在替另一个人回答:“那当然。不能让赵家大哥伤心啊。”
她说的是汉话。安姿公主在她耳边鹦鹉学舌,笑道:“不能让赵家大哥伤心啊。”
第185章 0142
奉书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洗澡了。她全身浸泡在一个她见过的最大的浴桶里,百无聊赖地撩着水面上的泡泡。桶里的水温正合适,稍有凉意,就有几个健壮的女婢从外面端来热水续上。那热水一直在外面的锅里烧着,锅子下面燃的,是几十个越兵从林中合力砍来的木柴。
她想到安姿公主从小到大,每隔几天就享受一次这样的待遇,不禁有些羡慕。她又忽然想到,如果大宋不亡,自己一直太太平平地做着相府小姐,自己的生活说不定也是这样的。说不定,也会成长为安姿公主这样的女孩子。
但没人能回到过去。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健康,强壮,一身的本事,一肚子的主意,一颗外面裹着硬壳,里面却盛满了柔软回忆的心。
两个女婢在替她轻柔地搓着背,一面叽叽喳喳地笑着聊天。奉书勉强能听出来,她们似乎在称赞自己的皮肤白,脸蛋嫩,和那天被俘时的可怕样子判若两人,姿色简直能比得上她们家的公主了,蒙古鞑子见了,绝对不会起什么疑心。
然后出浴,全身上下被擦上了珍贵的百合香粉,让皮肤变得更加幼细白皙。几个婢女看到她肩窝上那道淡淡的伤疤,微微吃惊,在那里抹了格外多的香粉,那伤疤却始终遮不住。
最后,身上被抹上了柑橘花香油,几处隐秘的部位擦得尤其多。奉书红着脸制止,服侍她的婢女却连比带划地说,全越上下的新娘子都是这样的,要是不擦,反倒不自然了。
绣着繁复花纹的丝绸衣衫被一圈圈套在身上。奉书本来的素色衣物被胡乱堆在地上。说来也真巧,父亲已经去世二十七个月了,今天正是除孝的日子。奉书觉得这是天意。当她看到镜中那个严妆红裙的少女时,一时间恍惚不知所以,有些认不出她是谁。
她把自己的两样护身符——蝎子的瓷瓶和李恒的扳指——栓在中衣最内侧,又摸摸层层衣物中藏着的一把绣花针,心中略定。
她早就不习惯大家闺秀的那种盈盈碎步,也好久没穿过那种束得紧紧的小绣鞋,在帐子里试探着走了几圈,被长裙绊倒了好几次,这才勉强找到了感觉。周围婢子都捂着嘴笑。
等她袅袅婷婷地走出帐子的时候,外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