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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得不对。”皇帝忽然间开口道,他的下颚绷紧了——压抑着怒火的表现,“素来殉葬,只有妻妾殉夫,奴仆殉主,没有子孙殉父的道理。子孙乃血统之续,传承绵延,祭祀于地上,才是孝道的体现。妻妾仆从是己身之附,殉身服侍于底下,亦是孝道,二者哪有尊卑可言!”

    徐循暗暗地吐出一口气——不奇怪,这都多少年了,为了给殉葬的事说个道道出来,自然是少不得许多饱学之士绞尽脑汁去牵强附会,生拉硬扯些大道理。

    也不奇怪,他毕竟还是生气了,她又一次把他往死里冒犯……这一回,他不离心的可能又有多大?

    现在收手认错,似乎还来得及,徐循默默地想,她情不自禁,露出个自嘲的笑。

    “既然如此,未见太后殉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响亮,饱满昂扬,作为争斗的一方来说,实在很不讨喜。“藩王府邸,也从不少王妃殉葬的先例!”

    “混账!”皇帝勃然大怒,他甚而抬起了手——连上回两人吵架时,都未能激得他动手,这回他居然真的举起手来了。“这样的荒唐话,你也敢说!”

    “荒唐在哪?”徐循反问,“若是妻不能殉,为什么王妃殉葬?若是妻殉死才是孝道,那老娘娘不殉,就是不孝了?”

    “她若殉死,我如何能尽对母的孝道?”皇帝开经筵,也经常要和臣下辩难的,心慌意乱之下,脱口而出,也是颇有道理的反驳。“徐循,我问你这件事,不是要和你说这些——”

    “她有子便可不死,成全你的孝道,郭贵妃有子为何还殉?卫王现在还在十王府养着呢!”徐循抢道,“你要问我什么,我很清楚,我现在就告诉你,大哥,我从第一次知道有殉葬这件事开始,就一点也不想殉葬。不止我,从静慈仙师开始,你去问好了,只要是能说实话,没有一个人会说她想殉。有一个人说她情愿,那都是说谎——你信吗?大哥,我只怕这实话说出口,你也不信!”

    皇帝再也没有办法掩盖自己的神色,他凝望着徐循,神色无比阴沉,像是在看一个仇敌。徐循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大块肉,血淋淋的痛之外,又有难掩的轻松。

    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了,她想,终于,我又少了一桩瞒着你的事。

    不知不觉,她把自己想的话说出口,“你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似的,你说我对你从来不说假话……我是尽量不说假话,可也没有把我的真话全说出口。以后,你杀了我也好,再不来了也好……把我又关到南内去也好,我心里总是安的,我算是对得起你的厚爱了……起码,我自己心里过得去点。”

    “你——”皇帝说,他张开口,又闭上了,“我……”

    他面上神色变幻,像是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徐循觉得自己蛮可以闭嘴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韩昭容来找我的时候,她——”

    “徐循,你少说两句会死啊!”皇帝终是忍不住怒喝道,“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

    她把话给吞回去了:再多说,她怕皇帝会忍不住迁怒于韩昭容。虽然,她也的确是今日这乱象的导火索,但因为不想殉葬而死,终究是个很讽刺的结局,徐循自己的命无所谓,她却不想因为自己,害了别人的性命。

    两人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徐循眼角余光瞥见赵嬷嬷,见她一脸木然地站着,仿佛连震惊都已忘记,她忽然间又觉得有点好笑,虽然极力压抑,没有笑出声来,可眼底的那股子笑意,却是再瞒不了人的。

    起码皇帝是看出来了,而且正因为他看出来了,才会更为生气,虽然没有动手,但皇帝却是阴着脸呵斥了一声,“都滚出去!”

    所有人顿时争先恐后地往外退,昔日的规矩一点都不见,徐循也有点想跟着退出去,看看皇帝是什么反应——不过,这黑色幽默的想法,也就是浮现瞬间而已,他真的已经很生气了,她还是别故意刺激的好。

    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以后,屋里便陷入了绝对的寂静,窗外传来的女孩嬉笑声,只是更增了室内的沉默。皇帝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多次欲言又止,似乎还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徐循也只好耐心地等着。

    她在想:这一回,是不是终于会彻底失宠呢?皇后该得意了,她总算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不枉挑拨这一场。

    若是壮儿也被抱去给皇后养,她又失了宠,没准皇后也就根本不会再把她放在眼里,反而会对她和气些,再拉拢拉拢她。毕竟无论如何,还有个位分放在这里。当然,前提是皇帝没有把她的贵妃封号夺去。

    他现在说不定就很想这么做,徐循想,她研究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揣测着他可能的想法:不过,上回把她贬去南内时,他也是看清楚她的态度了。他会知道,剥夺封号伤不了她的。如果想要报复的话,他还是要另寻办法。

    他会寻出什么办法来?把壮儿抱走?他干得出来,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壮儿始终是皇次子,不在她身边,说不定对他还会更好。把点点抱走?和壮儿一样,如果不虐待点点,她也不大会受到伤害,而且他毕竟不是这样的人,大哥是干不出这种事的……

    多好笑啊,徐循想,除了刺瞎、毒哑、赐死以外,她竟没法帮大哥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来对付自己。原来一个人在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居然还真的能无坚不摧,虽然这种强大,给人带来的感觉除了讽刺以外,竟别无其他。

    “你知不知道……”皇帝开口了,他说了几句,就又停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多好?徐循?你知不知道我……我……”

    “我知道啊,”徐循真心实意地说,她站起身给皇帝行了一礼,“我一直都知道……我也一直都感谢大哥,真的。”

    “那你——”皇帝又瞪起眼睛了,“那你不愿和我一起——一起——”

    “若按你这样说,”徐循指出皇帝的纰漏,她觉得很好笑——不是她善辩,而是这个该死的殉葬制度,漏洞就是这么的多,随便来个幼童都能挑出一堆矛盾。可惜,五十多年了,那么多高高在上的读书人,这么多母仪天下的皇后妃嫔,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天下夫妻若是情深爱浓的,丈夫一去,妻子都该殉葬了?或者说,如曹宝林等人,将来若万一活在你后头,因你对她们也不大好,没什么感情,她们就可以不必殉葬?”

    皇帝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好像要发哮喘,胸膛起伏的程度,连徐循看了都有丝担心。她心里存在着强烈的歉疚,她觉得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