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中心的商场里开了一个游乐场,靠墙摆着一溜十几台抓娃娃机。
宋扬去过一次之后就深深沉迷上这种赌博游戏,有事没事就在家打滚踢腿,要宋丰丰带他去玩。
宋丰丰带他去玩过很多次,烦得要死,一见他打滚就冲喻冬使眼色。
喻冬也冲他使眼色:那是你弟弟,你自己解决。
宋扬:“哥哥,你又长针眼了?”
宋丰丰无可奈何,把他抱起来:“明天带你去抓。”
五岁的宋扬已经像是个沉甸甸的小沙袋了。
宋丰丰看了桌上的稿纸一眼,抬头冲喻冬露出恳求神情:“我带他去玩,你帮我写这个发言稿好不好?”
宋扬立刻吼一声:“好!”
喻冬:“你知道是什么吗就说好,你来写。”
宋扬二话不说,拿起笔就在纸上画了两个大圈。
宋丰丰任由他乱画,可怜巴巴地看着喻冬。
喻冬败下阵来:“好吧,等宋扬吃完饭我帮你看看。”
此时正是八月,暑气最重的时候。
宋丰丰放了假,每天不是盯着足球队练习就是在各个高中里搞巡回演讲,演讲内容是:我是如何管理冠军队的。
因为三中的足球队终于拿下了一次华南地区联赛的冠军,创造了本校和本市的历史。
听众是各个中学的体育老师和足球队教练、队员。有时候连篮球队田径队排球队羽毛球队的人也要过来凑凑热闹,一个个亲热地握着他的手,一口一声“宋指导”。
宋丰丰的演讲稿是学校的语文组组长帮忙润色过的,虽然基本都是大白话,但他觉得没什么不好,自己读得顺利,下面的听众也听得认真。偶尔有几个打瞌睡的学生,宋丰丰甚至还很同情他们:三十多度的天气在哪里睡不比在没空调只有吊扇的阶梯教室里睡舒服?
今天白天他在华观中学介绍经验的时候,华观的教导主任正在学校里值班。他在阶梯教室门后探头探脑,回到办公室之后就跟等他下棋的三中校长说了一些这样那样的话。
“校长肯定是被取笑了。”宋丰丰跟喻冬说,垂头丧气,“他说我的演讲稿写得不好,重新搞一份。”
喻冬很同情他,但忙于应付在家中寄住的宋扬,没管他。
宋英雄出海了,宋扬的妈妈跟朋友出门旅游,宋扬无处可去,在宋丰丰和喻冬家里一住就是好几天。
他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地毯上堆满了宋丰丰和喻冬和他出去玩的时候给他抓的娃娃。每天晚上宋扬睡觉之前都会坐在床上,以皇上翻牌子的庄重心情,挑选着可以与他共度一夜的娃娃。
喻冬催促宋扬吃饭,此时突然想起一件事:“下周是张敬小孩生日,要不要回个礼?”
宋丰丰看着他没吭声。
我生日你都不见这么上心。他心想,一个小屁孩子……算什么。
二.
喻冬的生日好记,宋丰丰每年都记得住。
但今年喻冬没给他正经过生日,只是在谈生意的间隙,忽然想起来似的来了个电话:“生日快乐。”
宋丰丰也没能跟他多说几句话。那天宋扬表示哥哥过生日没人陪很可怜,他决定陪哥哥去游乐场抓娃娃。
隔天,宋丰丰还问了自己继母:“家里有白事的话是不是没过一年不能过生日?”
继母:“没听过这种传统……”
宋丰丰半信半疑。
喻冬没给他好好过生日,他一直想在喻冬身上讨回来。
把宋扬哄到床上睡觉之后,宋丰丰去客厅把他的娃娃全都收拾回房间。经过书房时,他看到喻冬正皱眉对着自己的稿纸发呆。
“很难写?”宋丰丰凑过去问。
他看了一眼,发现稿纸写了一半。
都是官话套话。
喻冬看着他:“太难了。”
宋丰丰低头吻他:“难的话就算了吧。你这脑子其实也不该干这个。”
喻冬狐疑地看着他:“不是你让我帮你写么?”
“不写了。”宋丰丰认真说,“睡觉。”
喻冬眉毛一挑:“哦?”
宋丰丰舔舔嘴巴:“来嘛,一起好好睡一觉。”
然后他就看到喻冬笑了起来。
距离他们住进这个房子已经过去了五年。喻冬长了五年,他也是。
五年挺短的。宋丰丰心想,它还未来得及在喻冬的眼睛里刻下任何沧桑的印记。
笑着注视他的,仍旧是十七八岁年纪时的那个男孩。
三.
第二天,宋丰丰很早就把宋扬叫醒了。
宋扬选择侍寝的娃娃有五只,几乎占据了他脑袋旁边的所有空间。
宋丰丰掀开空调被去咯吱他,宋扬被他闹醒了,在床上打滚。
他怀里抱着一只穿裙子的小熊。
宋丰丰一下就认出来,这是周兰送给宋扬的。
而且它是宋扬的第一只娃娃。
周兰是去年年底走的。
她出门旅游回来,还没来得及把带回来的特产分给亲戚,晚上就静悄悄地走了。
那天是宋丰丰和喻冬开车去接的她。两人在二楼喻冬的旧房间里休息,第二日却不见周兰起床。
宋丰丰至今还记得自己跑下楼时从周兰房间里冲出来的喻冬是什么样子。
他脸色苍白,却仍旧十分镇静,拿着手机说要叫救护车。
但电话半天都拨不出去。
宋丰丰接过了他的手机,喻冬立刻又跑回了周兰的房间里。
在门外打电话的时候,他看到喻冬跪在床边,一直紧紧抓着周兰的手。
宋英雄说无病无灾地走,不受苦不受累,这是喜事。
乌头山上原本就多坟墓。墓碑长年累月地伫立着,一年又一年,春草结了秋籽,湿润角落里长出新的蕨类。
佛寺有了新业务,给山后墓园里往生者的骨灰盒护佑念经。
周兰就在那样的一个地方歇着。
从墓园那里可以看到海和半个城市,天气晴好的话,海天间的渔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不是男孩子?”宋丰丰作势要抢宋扬怀里的小熊,“这只熊是穿裙子的,你也要穿裙子?”
宋扬不给他,抱着小熊缩进床里。
“给我。”
“不给。”宋扬噘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宋丰丰心中一动:“你记得这是谁给你的吗?”
“周嫲。”宋扬侧头看着宋丰丰,“喻冬哥哥的阿嫲。”
宋丰丰想了想,又问:“你知道周嫲去了哪里吗?”
宋扬抱着小熊翻身,明亮眼睛看着宋丰丰。
他和宋丰丰小时候很像,浓眉大眼,但没有那么黑,少了一些让人头疼的调皮,多出几分憨来。
“周嫲走了。”宋扬说,“她变成美人鱼回大海了。”
宋丰丰:“……什么?谁说的?”
宋扬正了正小熊胸前的蝴蝶结:“喻冬哥哥说的。”
宋丰丰:“世界上没有美人鱼。”
宋扬:“我知道。”
宋丰丰:“……那你还信?”
宋扬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我五岁了!我知道世界上没有美人鱼了。但是喻冬哥哥这样说,我就装作相信的样子听一听。”
他抬起头,十分神气。
“喻冬哥哥那么伤心,我就安慰安慰他。”宋扬笑起来的样子跟宋丰丰也很像,“他以为我信了,所以他后来就不难过了。”
宋丰丰把他抱在怀里揉脑袋,吧唧在他头顶亲了一口。
喻冬这傻子。宋丰丰心想,还能找点儿别的说辞么?更便于小孩子理解的,长大也不至于破灭的。
他随后又觉得喻冬果然不如自己这个正牌哥哥更懂宋扬。他早就知道宋扬懂得很多东西,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根本骗不了。
“起床刷牙吃饭。”宋丰丰说,“你那个蜘蛛侠的牙刷我洗干净了,你自己刷。”
宋扬小心把昨夜侍寝的娃娃和穿裙子的小熊摆在床头,跳了下来。
“我,我刷三遍吧。”宋扬跟在宋丰丰身后走出房间,“我要保护牙齿,蜘蛛侠就没有蛀牙。”
他站上小板凳的时候还乐颠颠的:“等以后见到了蜘蛛侠他一定会夸我。”
在旁边洗脸的宋丰丰转头提醒:“世界上也没有蜘蛛侠。”
宋扬:“有的,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他会飞。”
宋丰丰:“跟美人鱼一样都是假的。蜘蛛侠就是个演员,他的故事完全是编的。”
被挤到蜘蛛侠牙刷上的牙膏晃了几下,啪嗒掉下来。宋扬扁着嘴巴,把牙刷一扔,边哭边往外跑,去找喻冬评理。
四.
“他知道美人鱼是假的,但是不相信蜘蛛侠是假的。”宋丰丰皱着眉头,一脸困惑,“为什么?”
张敬紧张地四处看,最后发现自己女儿在别处,没听到宋丰丰的话。
他的女儿极其热爱美人鱼,并且相信美人鱼一定是存在的。
“不要戳破小孩子的幻梦。”张敬压低声音,“你多学一些儿童心理学。”
“喻冬看了很多。”宋丰丰说。
他和喻冬带宋扬出门玩,顺便给张敬的女儿买生日礼物。
小姑娘今年三岁,小下巴尖俏,似极关初阳,但五官却圆乎乎的,跟张敬一样。
在宋扬的指挥下,喻冬和宋丰丰使用抓娃娃赌博机给他抓了三个娃娃。宋扬拎着仨娃娃来到张敬家里,一见到小姑娘就挪不动脚了。
平日里珍宝似的娃娃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他送到了小姑娘面前。
关初阳跟两个小孩在阳台上玩,喻冬打完电话过来,旁观片刻之后问宋丰丰:“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见到好看小姑娘就呆了?”
宋丰丰:“怎么可能。”
张敬:“他一般会选择跟好看小姑娘打一架,抢走人家的玩具。”
喻冬大笑,和张敬击掌。
宋丰丰郁闷极了,拿起一罐菠萝啤就灌。
那一头,小姑娘已经摊开自己的美人鱼绘本,正儿八经地给宋扬讲起故事来。
宋扬这回没再说这故事是假的,他听得很认真。
“是真的吧。”他说,“喻冬哥哥说美人鱼在丹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地方超出了小姑娘目前的知识储备。她愣了一下说:“我没去过。”
宋扬:“我也没去过。”
两人的友谊再次迅速增进。
因为戳破了宋扬的蜘蛛侠之梦,喻冬批评了宋丰丰好几次。
宋丰丰已经想不起自己小时候相信过什么了。
大概是孙悟空,大概是变形金刚,或者“鹰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熊的力量”。
最后这部喻冬没看过,宋丰丰解释的时候还上网给他找来看,两人差点忘了正经事。
“他以后总会知道的。”宋丰丰看着屏幕上的变形金刚说,“现在五岁半快六岁,九月就要上学前班了,最多半年之后就知道了。”
“那就以后再说。”喻冬看他一眼,“既然总会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提前?你注意一下自己说的话。”
宋丰丰看了看书桌上的育儿书籍。
他和喻冬不会有孩子,但一个宋扬就足够他们两个人折腾的了。
有烦恼的时候,也有快乐的时候。
宋丰丰没有跟喻冬说过,他其实很喜欢三个工人一起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吃饭看电视的时光。
今年年底他们买的房子就能住进去了,那是个比这处大许多的复式公寓。
宋丰丰没住过那么大的房子,他觉得现在已经足够好了。
小的空间,和稍稍吵闹的讲话声,这是宋丰丰印象之中的家。
喻冬没有这种体会,但他确实也很喜欢。
安静的时刻很好,热闹当然也很好,这些事情就像一场美梦,他沉溺其中,竭尽全力去维持,不愿意醒来。
所以他很理解宋扬。
梦多做一刻都是好的。
五.
三中开学的这天,喻冬还没回总公司那边。
龙哥最近的生意越做越大了,现在还和政府一起给周围城镇里农闲的年轻人做了一个劳动力输出的双向选择平台。只是平台需要精准的宣传,龙哥那边找不到可以做的人,于是很快想到了喻冬。
喻冬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龙哥现在基本就相当于洗白了。他底子最黑的一块也无非是年轻时有过一些案底,但都不严重。梁设计师的父母那边有一些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一来二往的,龙哥也俨然是个正儿八经的青年创业家了。
平时穿起西装还是似模似样的。
宋丰丰有一次极为好奇,见面的时候问他纹身还在不在。龙哥二话不说,立刻亮了出来,还附带一句:你们梁哥喜欢死我的纹身了!
梁设计师当时先是笑了一下,随即脸色一沉,十分可怕。
世界真奇妙。喻冬一边想着,一边给龙哥回复信息,约好见面的时间。
“我在高速上,还要一个半小时。”龙哥很快给他回复,“定个地方吃海鲜,你们梁哥没跟我过来,我们可以好好吃一顿。”
订好包厢之后,喻冬看了看时间,发现快到要去接宋扬的点了。
宋扬上周就开始去上学前班了,头一两天还不乐意去,后来不知道跟谁打了不大不小的一架,反而开始热爱上学,每天出门时都是最积极的一个。
小区门口有追尾事件,看情况一时半刻没办法解决,喻冬干脆选择步行,回来的时候拉着宋扬一起坐公车就行。
走出去不远,眼角余光看到路上有个骑自行车的老头频频侧头看他。
喻冬站定了:“孙老师?”
孙舞阳立刻停下来,又惊又喜:“真的是你啊喻冬。”
喻冬特别不好意思。他没回过学校,也没想过要去见一见以前的老师。
当时的高考太尴尬了,他一声不吭就跑了,学校里余下的所有手续都是喻乔山和喻唯英处理的。孙舞阳只知道自己高一带过的这个学生出国去了,具体因为什么,他也问不出来。
他这时候正巧刚刚下课,提前离校去买菜做饭,看到喻冬的时候还怕自己认错了人,辨认了大半天。
“你住这个小区啊?”孙舞阳乐坏了,把自行车扶上人行道,和喻冬面对面,“回来多久了?怎么一直没见过你?”
孙舞阳的话匣子关不上,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他问喻冬还记不记得宋丰丰,以前跟他特别好的那个宋丰丰。
“黑丰现在是三中足球队的指导老师了!他还是学校里很受欢迎的体育老师,男孩女孩都喜欢他。”孙舞阳兴高采烈,“我高一教你,高二高三教他,缘分啊!他也住这个小区里你知道么?”
喻冬只跟他说自己的工作不在这里,只回来逗留一段时间而已。孙舞阳和他一路走一路说,又是感慨又是笑:“哎呀,哎呀,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是确实又成熟了。喻冬,你以后不打算回来吗?家在哪里呀?”
喻冬:“会回来。家在这里的。”
孙舞阳:“你现在跟宋丰丰还有联系吗?”
喻冬点点头,心想黑丰在学校这么受欢迎,我可是从来没听他说过哪怕一句。
“你知道他对象是谁吗?”孙舞阳说,“每年我们都问,他就是不肯说。你如果知道悄悄告诉老师,老师打赌就有把握了。黑丰这里总戴着戒指,那就是订婚了嘛……”
喻冬心中一跳,立刻下意识地掩住了自己的戒指。
但孙舞阳已经说了出来:“跟你这个特别像,也是中指……”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没说话。
喻冬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是欲盖弥彰,连忙将手放下,笑了一声:“我不知道。”
孙舞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吃惊得过了头。
“你们……”孙舞阳选择了一个更容易被接受的说法,“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