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阵阵发黑发昏,注意力全部凝在刀尖,劈,斩,折,划。刀法洗练仿佛与生俱来,一如在野狐岭的每一个清晨划开青稞的麦芒,一如在金陵的那个薄暮斩断魑魅的脊梁。这次他只要自己活着。
狼头、狼腿、狼腹全部被凭空砍断,热腾腾的狼血烫得松软积雪疾速缩回黑土陈冰!
断肢尸首凌乱一地,随即“叮”的一声,仅存的头狼张口咬住了宿羽手中冻成冰片的长刀,猛地一甩脖颈。
狼牙尖利,长刀上瞬间出现裂冰般的一层层裂纹,混杂狼血人血一片片裂开,只剩刀鞘处尚且剩下一截手掌长的断刀。
宿羽被那股大力甩得膝弯一软,倒入雪地,手上还未松开粘住的刀柄,那头狼又悍然拖刀后撤。宿羽听到了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扯声,想必是掌心皮肤被整片撕了下来。
他顾不得看,喘了口粗气,还未来得及站起来,那头狼已经松口撇开长刀,飞扑而下,紧紧压住了宿羽的身躯。眼看狼牙即将咬下,宿羽猛一抬腿,头狼吃痛,却仍没松开,带着宿羽径直打了几个滚,滚向坡下。山石撞上宿羽的腰,他下落势头一缓,立即回肘一击拍开狼腹,自己迅速抽身向坡上跑去。
没跑两步,身后又是一阵劲风袭来,宿羽咬牙一弯腰捞起连着刀鞘的断刀,看都不看手心滴滴答答的血迹,只顾回身划去,然而再次被头狼扑倒在坡上。
人与狼沉默地扭打半晌,恶狼终于找到破绽,血口张开咬下,同时,宿羽手势如电,反手狠狠将断刀扎向狼颈!
……那抻开来几乎跟宿羽一样高的恶狼无比敏捷地抬爪一劈,轻易拂开了断刀,废铁没入雪中,扑簌一声。
宿羽感觉不到疼,混沌的头脑中只剩一个词,“完了”。
右臂紧紧格开狼首,然而力气渐失,狼眼越来越近。宿羽闭上眼睛,眼前一片光怪陆离颜色,混沌之中甚至出现了幻觉,有人在喊:“宿羽!”
胸口一重,狼彻底俯身压在了他身上。重压之下,血腥味层层漫了上来,痛觉突然回到身体。
那声音是真的,越过青草苍绿的草原,越过金粉弥漫的金陵,越过半天半地白雪晶莹烫透朱砂,缭绕的回声终于抵达耳膜。
宿羽吃力地推开压在胸口的狼尸,攀扶着山石踉跄站起来,回过头去。
大概因为心脏在左边,大多数人哭的时候是左眼先流泪。宿羽觉得左边脸颊上一片冰凉刺痛,他没有来得及去想那是为什么,只是轻轻开口,舌尖笨拙地抵住了牙关,又颤抖着缩回口腔。反复数次,他花了半天才拼出那个名字。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声音,其实并没有。在他的臆想中,那两个字又轻又低,情人怀中幻象一般唇齿不清的呢喃。
第44章 太白雪
———太白雪———
弓箭“铮”地一响,铁箭穿透狼眼贯穿狼脊。随着这一箭射出,九回岭的最后一束霞光迟缓地铺展开来。
漫山滔滔白雪愚顽赤霞交相辉映,那个年轻人缓缓回过头,嘴唇白,面颊白,只有新鲜的血迹猩红以至于妖异刺目,随即被清亮水迹猛然冲散。
全副可堪分金碎玉的力气都在那滴泪落入雪地的一瞬化作露电泡影,谢怀张狂了大半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红颜终老,不过白发;枯骨逢风,只作飞灰。昨日杏花今日飞雪明日白云羡仙乡,最后都不过是他一场大梦。
迟钝的长剑早已穿喉而过,不管向前向后,都是流血死局。他迈不出这一步。
宿羽像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哭,过了半天,突然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
……宿羽什么时候哭过?
谢怀胸腔中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脏越坠越低,终于,那块铁说:不管了。
弓箭落入雪地,谢怀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山坡,一连滑了两个跟头滚了一身雪也顾不上拍,一把将人搂进了怀中。
宿羽的头埋在他颈侧,心跳印在他右胸上,一次,两次,三次。
谢怀总算长长地出了口气。宿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生平最怕人哭,此时几乎作废的喉咙一哽,硬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尾巴狼的近乡情怯重新粉墨登场,开口便是恶形恶状,“又作死?!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刘副校尉呢?还有那个马什么的……”
宿羽没动,一动不动。
谢怀等了半晌,突然觉得心有点悬,抬手试图把他推开看看。手一碰到肩膀,还没用三分力,宿羽已经被他整个推了出去,脚下一踉跄,坐进了雪地里,一点没试图站起来的意思。
谢怀没想到不过三五天没见,威风凛凛的宿小将军居然成了这么个德性,当即乍着手愣了一下。
宿羽通红的手扎在雪里,分外刺眼。谢怀拧起了眉头,蹲下去把那只手捡起来。这才看见宿羽的手背开了冻疮,手心竟然也揭了层皮。
谢怀发起狠来能往自己身上的血窟窿里戳,现在却捂也不是,碰也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宿羽突然挣开手,双臂一张,环住了他的腰,随即整个人往他怀里一栽,再次不吭声了。
宿羽的脸埋在他胸口,两臂箍得死紧——他自以为死紧,其实没多大力气。谢怀心中一酸,终于福至心灵,难得冒出句人话来:“想哭就哭。我不笑话你,啊。”
宿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过了一会,谢怀觉得胸口似乎渐渐濡湿了一片。
对于两天前李存年那封手书,谢怀其实是十成十相信的。但就像头一天把孩子送到私塾去的孩子爹一样,就算万事俱备,也总有点空穴来风的不放心,所以他就打算鬼鬼祟祟地暗中回陇州看一眼,结果一看就出了大事。
对于这些风吹草动,谢怀自认有点天生的直觉,可就连他也想不到李存年会有问题。这事就算拿给龙椅上那个心眼只有针鼻儿大的皇帝审,也要气得跳脚。
宿羽这两天是怎么过的,他不大敢想。宿羽一身上下有多少伤口冻疮,他也不大敢碰。他只敢摸了摸宿羽的发顶,柔声说:“就剩你了?……你是好样的。”
宿羽又默了一默,突然语速极快地说:“我都说了我害怕。”
他好不容易敢放下背了半辈子的包袱,都说了他害怕,可刘叔还是走了。
谢怀自然没听懂,但从闷住的声气里听出了冲天的埋怨和哭腔,伸手环住了宿羽宽平好看的肩,“……怕什么,我不走。”
宿羽闷着气说:“走什么?不许走。”
谢怀抽了抽鼻子,觉得这小孩学别的不行,学他发狠倒是挺快,也是天赋异禀。
天色渐深,谢怀也没心思批评他不学好,拉着肩膀把人带起来,脱下狐毛大氅来裹住,自己往地下一蹲,指指自己的背,“马在上头,我背你。”
宿羽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冷,也没心思客气,往他背上一趴,任由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