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旬。
烈日灼烧了这雁门关的一片土地。
而比这烈日更灼热的, 却是血, 是千百大宋将士汇成一道的血流。
晏琛仍站着,他手中的□□抵在这黄沙地里,使得他能够继续站着, 站在这群宵小之辈的面前。
可他……终归也反击不了什么了。
晏琛身上的软甲早已残破不堪,十几支沾血的白色箭羽穿过他的软甲,穿进他的身体。
而他脸上一道贯穿至下颌的狰狞血痕, 如今亦早已结成血痂。
他竟感觉不到疼痛。
一天一夜。
晏琛与他的兄弟们,被困在这雁门关内。
前有突厥小贼,后有埋伏重重……而他们就如困兽之斗,拼尽最后一口气厮杀着。
可人的精力, 终归是有限的。
一千将士对一万突厥兵, 他们……必输无疑。
晏琛看着他身边的兄弟一个个死去,那嘶喊与厮杀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最后化为无数的鲜血……狼烟遍地,尸首堆如小山。
而他依旧抬头看着那天, 天已渐渐昏暗,唯有一道晚霞打亮了半边天。
天快黑了,而他也快死了。
他的手中仍紧紧攥着那个护身符, 在他无力厮杀的那一刻起,在他知晓再也撑不住的那一刻起……他以为,他的脑海里出现的, 该是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红衣女子。
可出现的却是那个素衣女子,那个雅致而又清淡的素衣女子。
她独自下棋的模样。
她临窗绣花的模样。
她倚榻看书的模样。
她在梧桐树下,与他说再会的模样。
最后,是那个夜下笑着与他说“夫君,你回来了”的模样。
晏琛那双被热血喷溅过的双目微红,他终于明白了,可终归太迟了。
他只能望着,望着汴京城的方向。
在意识渐渐消散的时候,在他的眼越来越模糊的时候,在他尚还有许多话想说的时候……在天越来昏暗的时候,在这漫天黄沙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
不过化为两个字。
“阿珂……”
在岁月尽头的时候,他已看不清什么,亦记不起什么。可他却还在拼命的想着,想记清她的眉眼,记清她的模样……
若有来生。
阿珂,若有来生,我定不负你。
———
盛宁十八年,十一月。
晏府内红绸挂满了整个院子。
经了二十余年,晏府这头回的喜事,下人们都想要好生喜庆一番,这装扮起来也格外用心。
新屋里,龙凤对烛摆在床前,映着整个屋子都通亮着。
夜色已深。
外头礼乐、鞭炮声尚还留有几分喜庆的余音。
王珂仍端坐在床沿上,带着王家贵女的礼仪,只坐了半分还不到的模样。她的面上仍带着新娘妆,在这烛火下,衬的她往日素淡的面容,也添了几分明艳来……
丫头打了帘子进来,漏了几许外头夜来的几许凉风意。
她是王珂身边的大丫头,素来行事都沉稳得体,这会面上却带着几许气。她是先与王珂先拘了一道礼,才又开了口,没几分好气,“奴去打听了回,外头的席面早就散了,却找不到姑爷的踪影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抱怨了几句,“洞房花烛夜,竟让您一个人等着。若是家中几个嬷嬷跟来,定是要去夫人面前好生告他一状的……”
王珂搭在膝上的双手微微蜷了几分,她抬了眼滑过室内装扮。
窗棂上贴着的喜字,屋中摆着成双的物件,还有那红绸挂布……都在诉说着这是个喜庆日子。
王珂未说话,唯有眼中方才的喜悦与等待,化作一个清平的笑来。
良久,她才开了口,“你去准备热水,还有醒酒汤。”
“小姐……”
王珂未置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声很平,“去吧。”
待丫头走后,王珂的面色才露出几许疲惫来,她伸手轻轻揉了眉眼。
新婚之日,天亮要醒,焚香沐浴,拜别亲人,与人行上同牢礼,再同喝合衾酒……到的如今,她的确是累了。
可这般凝神空下来,便愈发觉着室内寂静。
她知他心中意,亦知他心中求……她敬他,因此,她不会强求于他。
只是……
王珂抬眼看着那尚还燃着的龙凤对烛,露出一个清淡的笑来。可她的心下却滑过一声轻叹,洞房花烛新婚夜,终归是白费了他们一片心意。
———
书房外。
福伯推门进来,他看着那大开的窗棂,还有那个趴在书桌上,便连睡着也皱着眉头的男子。
他微微缩拢的身体,像是在抵抗着外边的冷风一般。
这个高大的男人,如今比他还要高的男人,在这半醉半醒间,竟透出几许说不出的无助来。
福伯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幼时昏迷醒后的少爷,谢三小姐成亲后的少爷……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合了窗棂。
而后,他轻轻唤着人,“少爷……醒醒,快醒醒。”
晏琛却未醒。
他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那个梦中的最后,是血染黄沙,是白骨成哀……可在那样一个痛苦的深渊中,却有着一个素衣女子,藏于他心中最深的一处。
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亦不知她是谁。他只知,这个模糊的身影对他很重要……
醒醒,醒醒……你该醒了。
晏琛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福伯,亦听见了福伯喑哑,而又带着几分抱怨的一句话,“少爷,你总算是醒了。你若要睡,也该回新房睡……你既娶了人家,就该好生待她。洞房花烛夜,你这样在书房待着,岂不是白白落了人的脸去?”
他这话说完,未听人答,看过去。
便只见人皱着一双眉,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福伯一看,只当人又想着那位谢三姑娘,苦口婆心又说起来,“谢三姑娘,再如何也是别人的妻了。少爷,你该想得念得,好生待得,都应该是你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
晏琛张口,声有几分哑涩。
他怔楞的看着福伯,随着人一字一句开了口,“我的妻子?”
福伯也一怔,他看着晏琛,见他面容上的疑,心下一惊,忙开口说道,“今日是你与王六姑娘成亲的日子——”
他这话说完,便又一句,“少爷,你怎么了,莫不是着了风魇着了?”
晏琛依旧未说话,王六姑娘?
他想起早年跟着谢亭的那个小丫头,而后是想起那日马车一遇,想起那日谢府呈的一道旨意。
是了。
他是娶了她,今日的确是他与她成亲的日子……他与她拜过了堂,喝过了合衾酒,她是他的妻了。
可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