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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他果然没生气,裴英娘粲然一笑,水杏眼瞪得溜圆,巴掌大的小脸,眉间贴翠钿,青春正好的年轻女郎,无须妆粉,也明媚如三月春光,“阿兄,你再仔细看看里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李旦轻咳一声,收回手的同时,也强迫自己收回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低头继续翻看书册。

    他很快发现几处古怪的地方,指尖点点书页,书中有很多不常见的地名、佛寺,每次重复出现时,地名前标注有奇怪的符号,“这是什么?”

    裴英娘轻声答:“是句读。”

    古籍中一开始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后来慢慢出现句、读,在语句大段停顿时,用“句”表示语意已经说完,用“读”表示短暂停顿,后面还有内容。

    彼时,书卷中的文字大部分没有标点,圆圈,逗号,书名号,问号,感叹号,省略号,人名、地名的特殊符号……一概没有。

    所以解读古人文章,不同的人能解读出不同的意思来,除了古文艰涩难懂,不易理解,今古词句的意义发展演变之后,会造成歧义以外,也和句、读不能准确表达作者的原始意义有关。

    宫里的人和嫡系宗室贵族们都知道,六王李贤文武全才,既通文墨,也擅弓马,开朗活泼,礼贤下士,而相王李旦沉迷训诂,不苟言笑。

    训诂听起来很神秘,简单来说,就是用当代人能够看懂的通俗语言去解释古人的文章。有时候他好几个月只钻研一篇文章,废寝忘食,焚膏继晷,辛苦大半年,仅仅只是为了印证某句话到底有多少种意义。

    裴英娘不知道李旦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训诂,不过既然他放任自己沉迷训诂的名声传扬出去,那她干脆帮他把这一点发扬光大。

    肥水不流外人田,外人都以为李旦喜欢钻研古籍,那标点符号的推行和白话注释的重任就交给阿兄吧!

    李旦很快想明白标点的意义,神色震动,垂眸看着裴英娘,默然不语。

    裴英娘没有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埋头在匣子里翻找着什么,喃喃道:“训诂太枯燥了,我让人收录了几篇讲述波罗球的文赋,还配了插图,给阿兄闲来解闷。”

    李旦最近有些反常。

    富贵乡里长大的贵公子,不该这么苦闷的。裴英娘搜罗了许多讲述西域诸国风土人情的书目——李旦年纪轻轻的,应该看一点轻松有趣的书。

    李旦凝视着裴英娘,嘴角微翘,低笑出声,“我什么时候说过训诂枯燥了?”

    裴英娘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轻哼一声,“我就是知道。”

    两人低声说着话,墙角的莲花铜漏不知不觉间浮出六片莲瓣,已到巳时了。

    使女们来来回回好几次,不知道该不该传膳,冯德怕打扰李旦和裴英娘,不许她们吭声。

    他回头望一眼书室,娘子斜倚隐囊,姿态放松,郎主坐在书案旁,含笑望着她,嘴角微翘,面色柔和。

    两人低声谈笑,不疾不徐商量着什么,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这一刻花开无声,温情脉脉,凉爽的秋风徐徐吹拂,屋檐下的护花铃随风飘动,鸟雀振翅而起,飞过瓦蓝天空。

    冯德心想,也许过不了几个月,王府就能迎来一位女主人。

    第92章 九十二

    杨知恩匆匆穿过回廊, 被人拦下来了。

    他皱眉看着挡在门厅前的冯德, 不满道:“我有要事向郎主禀报。”

    冯德朝他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娘子在里头呢!”

    杨知恩听说裴英娘在书室里,踟躇片刻,“这事和娘子也有关系。”

    他轻声说了句什么, 冯德听完后,脸色骤变,嘴唇哆嗦了几下, 让出道路。

    李旦早就看到杨知恩了, 看他脸色沉重, 抬手示意他进去。

    他快步走进书室,凑到李旦身边,附耳道:“郎主,吐蕃使臣今早入朝请婚,他们点名要求娶的……不是太平公主。”

    李旦唇边的笑意僵住,脸色倏然暗沉下来, 目光霎时变得冰冷凌厉。

    裴英娘早在杨知恩进来的时候移开视线,低头吃茶, 觉察到室内气氛陡然变了, 放下茶盅, 作势要起身,“不打扰阿兄了,我去东市逛逛。”

    李旦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敛起阴郁暴戾之色,平静叮嘱道:“早点回去, 别在外面耽搁太久。”

    他起身送她。

    裴英娘走到廊下,穿上漆绘木屐,回眸笑着道:“阿兄送到这儿就好了,让冯内侍送我出去罢,你有正事要办,别和我虚客气。”

    李旦不语,沉默着把裴英娘送到府门外,看她坐进卷棚车里,才转身回去。

    他快步走过长廊,衣袂猎猎,“预备鱼符,我要进宫一趟。”

    东市市鼓还未停歇,坊门刚开不久,商旅、驼队、马队陆陆续续驰进宽阔的大街,市署小吏来回奔忙,检查过往商队的过所凭证。

    裴英娘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皱起眉头,掀帘吩咐蔡四郎:“看到驼队就躲开。”

    蔡四郎点点头,扫视一圈,命扈从右转。

    转角的地方是一家胡肆,敞开的店门传出悠扬的乐声,男人们的吆喝呼喊和胡姬柔婉娇媚的笑声此起彼伏。

    裴英娘倚在车窗前看热闹,牛车徐徐驶过胡肆门口,牛脖子上系着的铃铛轻轻摇晃。

    “哐当”一声,一个宝塔般肥壮圆胖的男人跌跌撞撞走出胡肆,和挑着扁担、沿街兜售果蔬的老农撞个正着。

    瓜果蔬菜滚落一地,老农一拍大腿,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正要进店寻欢的酒客和路过的行人停住脚步,站在一旁指指点点。

    肥壮男人半天爬不起来,听到哭声,抬起头,一脸茫然。

    众人纷纷指责他,要求他赔偿老农,瓜菜有些摔烂了,有些滚了泥土,肯定是卖不出去的。

    男人瘫坐在地上,晃晃脑袋,好像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众人以为他故意装傻,忍不住开口骂他欺压穷苦老农。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旁边是一家胡饼店,排队等候芝麻胡饼出炉的坊民们无事可做,正好围观。

    蔡四郎面无表情,指挥扈从继续前行。

    裴英娘哭笑不得,“等等,你不认得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