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直面一个战区司令的参谋还是有些虚的,黎嘉骏已经不由自主的开启了小学生面对班主任模式。
戴参谋听完,没说话,低头管自己写未完的报告,写着写着,头都不抬地道:“虽然有些想法要不得,但,也实在无法不正视,若你坚持,那我也不会拦着,只不过毕竟那儿尚未开战,究竟谁守谁走尚无定论,介时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小姑娘,你懂吗?”说罢,他抬起头,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
他是不高兴的。
黎嘉骏听得出来,现在要求去台儿庄,分明是已经认定临沂和滕县守不住,那两个地方一旦失守,两股日军将直接汇聚在台儿庄。他第一句话就这个意思,这种失败主义的思维虽然要不得,可这个情况却也不得不正视,外国记者站着不腰疼,讨论起战力多悬殊能守多久什么的都毫不避忌,可作为中国的记者,不管听还是想都是五味陈杂。
谁不想这就踩上风火轮上东京拍天皇念投降书的样子呢?
可现在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在每一个战区能够多留一会儿,多留一会儿,就代表多守了一会儿,多守一会儿,希望就多了一分。
“戴参谋,我知道这个要求很鲁莽,甚至冒犯了前线抗战的将士们,但,我还是希望,若是可以去那儿……”黎嘉骏小心翼翼的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等着吧。”戴参谋摆摆手,继续写报告。
黎嘉骏迟疑了一下,还是恭敬的告退,走到外面,迎面一股冷风呼呼的吹来,冻得她全身上下一哆嗦。卢燃正在外头等她,两人全都得偿所愿,看他样子是兴高采烈的,黎嘉骏却愁眉不展。
“傍晚就走?”
“恩,要坐一夜车呢!说是白天有飞机,到了前线更有大炮,太危险。”
黎嘉骏点点头,熟悉感油然而生,敢情抗战到现在咱中国兵都已经练就昼伏夜出的本事了,虽说在外看来这样避短的打发卓有成效,可却完全没有扬长,就她在长城看到的,就有大部分中国军人因为营养不良,多少都有些夜盲症,到了晚上走路都能撞树,抹黑夜袭都得掂量着会不会把自己人砍了,可日本兵在这方面真是讲究多了,随身的食品袋里总能搜出点胡萝卜什么的,可见后勤的科学程度。自己这边,那就逮啥吃啥了,能饱已经万幸。
这点大家都知道,可却有心无力。
黎嘉骏帮卢燃准备着简单的行李,嘴里叽叽呱呱不停讲着自己的经验,天气已经转暖,可早晚还是得穿厚的,宁愿穿着棉袄直到夏天,否则千万不能蠢到冻病了。
吃没办法,喝水千万讲究,战场附近的水都要谨慎着喝,乱喝特别容易生病,多学学人家老兵的经验习惯,炮弹在附近爆炸的时候千万不要贴地,内脏容易震碎……
“还有啊,震动大的时候记得张嘴或者不停吞咽,保护耳膜……”黎嘉骏说着说着,突然抄起一把匕首抵在卢燃的颈项,拍了拍。
“……啊!”卢燃许久才反应过来,“嘉骏姐!你干嘛!”最终他还是习惯喊嘉骏姐。
“给你了。”黎嘉骏笑嘻嘻的,反手把匕首递给他,“警觉性太低啊小伙子,如果有机会,千万要在手里染点血,成了男子汉,什么都好说了。”
卢燃痴痴的接过匕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睁大眼:“嘉骏姐,这么说你,真的,杀过人?”
“昂。”黎嘉骏想尽量严肃一点谈论那些在她手中逝去的生命,奈何一旦回想起来,却只剩下麻木和一点点抑郁,“你跟着你的军人上了战场,那任何活物的身份就只剩下敌友两种了,没谁会因为我穿着便装放过我,却也没谁会因为我穿着便装就来保护我……你也一样,所以记住,上去的时候,借套军服穿。”
卢燃郑重点头,收了匕首,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其实要不是卢燃出发的太突然,黎嘉骏觉得自己是可以交代更多的,可是现在情急之下,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卢燃将与另一位外籍记者坐轿车到几公里外与那儿行军的部队会合,待送上车,黎嘉骏能做的,就只有反复说小心了。
卢燃身边的外国青年跟人送别相当利落,此时就坐在一旁笑得饶有趣味,过了一会儿竟然安慰起黎嘉骏来,用中文道:“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
“千万别这么说!”黎嘉骏却摆手,“他不是你的责任,炸弹下人人平等的,你这么一说,出了任何意外都让你有心理负担,而本身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除非……”她望向卢燃,“这位修斯先生毕竟是友邦,前线多有不便,你也要多帮衬他!”
“那是自然。”卢燃连连点头,修斯也笑:“真棒!后会有期!”
“珍重!”黎嘉骏挥手再见,目送车子绝尘而去。
明明她比卢燃小,可此时却已经有了一种老娘送幺儿的感觉,公路上烟尘滚滚的,被北风吹出一股沙尘暴的感觉来,黎嘉骏站在路尽头,只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
她背影看了太多了,大哥的,二哥的,丁先生的,周书辞的,甚至秦梓徽的……现在又轮到卢燃了,他们各个都相似,正当壮年,身在硝烟,可又各个不同,病弱、无奈、衰老和隐忍,但他们都在往前走,带着个这个时代的血与火,有的倒在了血泊里,有的正走向血泊。
她忽然想起,这些人,不管生的,死的,自走远后,就没再没看到他们向自己走来的景象了,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越来越远直到看不清的那一刻,以至于现在,全都面具模糊。
远处隐约的山线斑斓起伏,恍惚间就好像是藏着一座巍峨壮丽的城市,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但此时所有在通往这条城市的路上走的人,却可能一生都无法到达那儿,大多数倒在了路上,少数到达终点,都已经耳聋目盲,垂垂老矣。
……如果在台儿庄,能活下来,就回去吧。
她的心底里几乎是叹息着冒出这句话,这个想法自她走上这条路开始冒出了很多回,却在她送走卢燃的这一刻带上了一股坚定如信念一般的气息。
大概是已经有点心累了吧。
……可明明一切才刚刚开始。
突然之间变成孑然一身,黎嘉骏觉得颇不习惯,除了前几日的招待,后来所有人都被带到了外面的旅店里住,没有卢燃跟前跟后,她做什么都要自力更生,几天过去,竟然怀念起卢燃的好来,她闲着没事就往上海,重庆那儿拍平安信,徐州现在差不多处于前线地区了,可司令部依然不撤,盖因此地已经是这一大片战区中通信线路最完备的地方,全国主要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