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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着。刘钜和银杏也都回到了船上。船舱中还留着汴城的气息,暧昧又浑浊,用来等待高旸最合宜不过。黑沉沉的河水收敛了天地间所有的光明与轻灵,连时光也变得黏滞了。

    银杏挨着我坐下,口气幽冷而向往:“信王又来寻姑娘了呢。”

    我转头见她落寞的神色,不过是一些爱而不得的小小惆怅,也不知是谁该向往谁。遂微笑道:“我倒是羡慕你呢。”银杏顿觉失言,不觉红了脸。

    不多时,便听得岸上众人纷纷向高旸行礼的声音。我整一整衣衫,上岸迎接,却见高旸已经在码头上等我了。我与他俱是一身重练白衣,我在船上,他在岸上。船身一晃,他向我伸出了右手。仿佛还是我初入宫的那个新年,在熙平长公主府门前下车,众目睽睽之下,他伸出右手接我下车。

    四目相对之间,一丝难得的平静和坦然像静夜石缝中艰难盛放的昙花。我竟不由自主地扶着他的手上了岸。

    礼毕,我问道:“殿下国事繁忙,若有差遣,只管传命便是,何必亲自出城?”

    高旸侧头看了看我的伤处,伸手欲揭去我覆面的轻纱:“你的伤……”

    我退步侧身:“皮外伤而已,谢殿下关心。”说罢又行礼,“还未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高旸顺势将右手一抬,示意我起身,歉然道:“我本以为有李威在,凶手当毫无

    机会才是,不想你仍是受伤了。”这歉意似乎并不只是因为我受伤了,更是因为我的伤仿佛宣告了我并没有告发朱云。

    我虚抚着伤处,微微叹息:“暗杀防不胜防,这如何能怨李威?倒要多谢他及时捉拿了凶手。”

    高旸道:“今日为何不让女医为你瞧一瞧伤口?若落下疤痕就不好了。”

    我淡淡一笑:“我怕她们又要动针线,我怕疼。”

    高旸顿时嗤的一笑。他负手向着河心,留给我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幽蓝背影:“你怕疼?”河风荡起雪白的衣袂,静静擦拭着满河的暗沉,“今日亲手杀人的滋味如何?”

    虽然喂小东子毒酒是救他脱离苦海,然而我毕竟亲手夺去了一个人的性命。我本以为自己会惶恐不安,谁知心底竟生出了好些冷酷与骄傲,颇有一些如鹰般“饥则附人,饱便高飏,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96]的自由与戾气了。欲是冷傲,欲要深藏。我淡淡道:“不过尔尔。倒要多谢殿下好好安葬了东公公。”

    高旸道:“若不看在你的面上,我定要让他受尽酷刑。”

    或许小东子于他并不重要,或许他本就是一个尊重对手的人。听闻小东子能安心追随高曜而去,至少这一刻,我的心中是充满感激的。“‘人皆是其所事,而非其所不事,犹犬之吠非其主’[97]。多谢殿下。”

    高旸转身笑道:“既如此,作为报答,你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我不禁好奇,又有些警觉:“何处?”

    高旸袍袖一拂,请我先行:“只有你我二人,不带随从。”见我迟疑,又笑道,“是我不带随从,你可以带上火器——”说着望一眼在船头抱剑而憩的刘钜,“或者他。”

    高旸弑君,都敢于坦然面对我,我为何竟觉可笑的心虚?于是我当先自码头走到岸上。高旸命人牵了两匹马过来。我虽不善骑术,也只得硬着头皮上马。好在高旸并未驱驰,一路缓辔而行。他左手持缰,右手提了两盏灯,专注而孤独地劈开田野中沉密无尽的黑暗。与他并辔而行,颇觉苍凉如梦,就好像故物堆中掉出来的玻璃珠子,小时候喜爱的明亮通透,如今已染了厚厚的尘埃,变得可有可无了。

    在暗中走了半个多时辰,但觉地势渐高。高旸忽然停下,指着高地下一片田垄之间,密密的十几座坟墓道:“到了。你看。”

    山下虽是无人,墓地里灯光和香火却是不熄,照着玄色大理石的无字墓碑一团团苍白无言的温暖。我默默数过,一共是十七盏灯,心下顿时了然:“这是何处?”

    高旸下了马,递给我一盏灯:“这是熙平姑母一家的墓地。”

    我明知故问:“殿下为何不下去?”

    高旸将风灯伸得更远些,似是想照亮山下所有长眠的魂魄:“我很想好好拜祭一下姑母,却不能去。只能这样趁夜望一望。”

    我冷冷道:“为保曹氏一人的性命,葬送了全家的性命,果然狠心。”

    高旸无暇体味我的语气与心境,自顾自道:“我一定让表妹生下孩子,那孩子必得好好长大,方才不负姑母和云弟待我的一番情义。”说罢将风灯往我这边一晃,嘱咐道,“你若得空,也该去景灵宫瞧瞧他们母子。表妹腹中的,可是你们朱家的子孙。”

    我断然拒绝:“曹氏虽不是弑君的主谋,到底对不住先帝。她腹中的孩子,生下来了,也不是朱家的骨肉。顺阳郡主所生的,才是我的亲侄儿。”

    高旸这才稍稍提起风灯,辨认我的神色:“原来你这般痛恨你的亲兄弟?”

    我漠然一瞥:“恨之入骨。”

    高旸一怔,随即叹道:“我也知道你恨之入骨。然而你究竟是恨我们弑君,还是恨姑母没有告知你当年所有的谋划?”

    熙平在山下,高旸在山上,于黑暗中彼此注视,近三十年的执念有穿透生死的力量。说出“我们弑君”这四个字便是承认了一切罪行,这样的坦白既令人感动又教我深恨。我和高旸并肩面对无尽的夜幕,就像面对我过去十五年被遮挡的悲惶人生。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生,到头来不过是一颗旁观的弃子——我与高曜俱是。是因为弑君还是因为被欺骗,“本也没有分别。”

    高旸道:“我知道你对先帝忠心,可他已不在了,难道你要永远与我作对?”

    我叹道:“我后知后觉,懦弱无能,何敢与殿下作对?只想回到青州,读书耕田,平淡度日。”

    高旸道:“在京中一样可以平淡度日。你忍耐些日子,我定将令堂接回京来。”

    我冷冷道:“当年我昧着良心做了许多错事,几番挣扎于生死之间,好容易盼到先帝登基,以为总算不负这半生辛苦。不想竟出了这等事情。朱云弑君,我虽不知情,但他是我亲弟弟,这与我亲手所弑有何分别?京城虽大,却已无处容身。”

    高旸道:“我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我身边。”

    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