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知道天子气之事。我不禁笑道:“玉机才出宫,殿下便来了。殿下在宫中耳目灵通,朝中动向乃至圣意如何,殿下也当一清二楚才是。这样要紧的事,如何来问玉机?”
如此反唇相讥,熙平却无一丝恼怒:“宫里的消息好打听,无非是结交一二内官的人为我所用,花些银子就能寻到忠心的人,然而传出来的消息也不过是帝后妃嫔的去处。朝中之事也容易知道。唯有圣意难测。这些年他对孤诸多防范,可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83],孤怎敢贸然刺探?更不敢妄自揣测。”说着眼中现出隐隐柔情与痴惘,“自从你父亲和奚桧、翟恩仙等去了,孤身边已无可靠之人。”
堂堂之言偏偏用得如此诡异,我不禁一笑。转念一想,熙平对皇帝分明怀有深深的惧意,这惧意非只一日。然而,在一切屈辱和死亡面前,恐惧都是最无用的情绪。
我淡淡道:“既然眼下无事可用功,殿下何不安养神志?”
对我的嘲讽、劝诫和不满,熙平佯装不懂,只殷切道:“望玉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他一帮。”其实熙平并非无人可用,现成就有屯田郎中裘玉郎、平西校尉文泰来和参知政事苏令。想来苏令于内情一无所知,熙平方来寻我。
她虽自矜身份,眼中的恳求之色到底令人动容。我叹道:“玉机若要帮世子,也只是报答长公主殿下的教养提携之恩。”
熙平甚是欣慰,眉间一宽:“无情却有义,方是玉机。如此,不知玉机有何打算?”
五月二十一,胭脂山发天子气的那日清晨,高旸仍在武威城。即便他利用自己“嗜杀好色”的名声故意犯罪,即便他令“刘灵助”迷惑皇帝的耳目,也不能抹杀这个事实。他的生死,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熙平紧紧地盯着我,恨不得在我脸上读出文章来。我极力克制纷乱而力不从心的思绪:“玉机还要仔细想一想。”
熙平眼中的失望和希望像两条蛇一样紧紧纠缠:“有心便好。如今还未提审,你慢慢想。不过有一件事情孤想提一提。”
“玉机恭听殿下教诲。”
熙平目光一寒,似沁满了金沙池的雪:“当年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之事,玉机还记得么?”
提起此事,我甚是厌恶,遂不情不愿道:“记得。”
熙平道:“可知道为何孤选在那时动手么?”
作为熙平罗网的一目,成为她的凶器,害死了三位公主和悫惠皇太子,恐将成为我一生的噩梦。我很清楚她为什么选在那时动手,却不愿回答:“玉机愚钝。”
熙平微笑道:“你明明知道,却不肯答,可见你对这件事深恶痛绝。你若恨孤,孤不怪你。”
我淡淡道:“玉机不敢。”
熙平素来骄傲,一个昔日的奴婢对自己的爱恨喜憎可说微不足道。她微笑续道:“咸平十三年,高思谚亲征北燕,周氏耽于往昔父母之仇,留下三个儿女,也跟随去了北方。”
熙平竟然不称“圣上”而直呼皇帝的名讳,我心中一凛,急促唤道:“殿下……”
熙平却不理会,续道:“周氏的事想必你也听过不少。高思谚自幼跟随周氏,学了一肚子的狡猾善变。只要他二人中有一人在京中,孤几乎无得手之可能。即使侥幸得手,事后也必死无葬身之地。”
她侃侃而谈,我却心惊肉跳,声音也艰涩起来:“是。玉机本想将捉拿小虾儿的功劳推给李瑞,好置身事外,谁知仅凭一封奏疏,周贵妃便识破了玉机的本意。幸而贵妃万念俱灰,离宫出走。倘若她一心一意地追查下去……玉机不敢想。”
熙平笑道:“你当年还太年轻,不是老奸巨猾的周氏的对手。可是……”说着目光坚毅不可撼动,“‘自天佑之,吉无不利’[84],是天意要成全孤,孤便敬谢不敏。”
我叹道:“若非长公主殿下提点,恐怕玉机也想不到是小虾儿……”
熙平笑道:“你不是想不到,而是情愿相信几位公主溺毙金沙池一事是个意外。你就是这样好心肠,倒不像是读惯了权谋之书的人。”
我淡然道:“玉机自幼遍阅经史,不是为了看权谋之术的。史书中包罗万象,玉机见得最多的是守死善道、笃志而体的君子,‘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似玉机这般愚笨的逐恶小人,不敢妄称自己读过圣贤书。”
这话是在骂自己,也是骂熙平。她的神色变了又变,终是恍然无闻:“这样说起来,孤的书倒是白读了。”
“玉机失礼。”
熙平道:“想学古仁人君子,也没错。然而你固是好心,高思谚的疑心却大。”
我心中一动:“不错。当年陛下在含光殿看我和颖妃娘娘记录的案宗,却不传我去当面询问,大约就是不想被我的思路所牵制。”
熙平道:“正是。与其等高思谚自己查到小虾儿,不如将此功劳送给你。况且,孤知道你想救于锦素,却苦于不得门道。”
若非熙平当年暗中指引,我不会那么快想到是小虾儿在水下杀了三位公主,也许锦素会早一年被处死,而封若水和苏燕燕也已不在世上。一念之差,天翻地覆。我叹道:“多谢殿下。”
熙平道:“高思谚聪敏冷静,万不可低估。诗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85]你做决定时,不妨多想想这句话。”
她这样谆谆嘱咐,我倒有些惭愧起来,遂低头道:“是……”
熙平又道:“近墨者黑。陆瑜卿本是书香门第,幼时孤时常见到,十分文静老成。嫁给高思谚之后,竟也变得聪明起来了。若非她两个愚蠢的长兄和长姐,要扳倒她着实不易。”
夷思陆皇后死于熙平的陷害,死于皇帝的猜忌和薄情,死于我的不逊。我自觉惭愧,默然不语。熙平却兴奋起来,烛火在她眼中映成幽蓝的两道:“那一日,就是正月初三,孤一早起身便听见她死了。这一天大约是自从高思谚登基以来,孤最欢喜的一天了。后又听说,她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你果然不负厚望。”
我局促不安:“过去之事又何必再提?”
熙平感伤道:“当年为了扳倒她,孤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连你父亲都——”她提起父亲,才有几分真切的柔情与痛心。我和她同时低下了头,又同时望着天心的月亮,各怀心事,却为同一人。倘若父亲在,他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