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一嗔一笑无不极尽妩媚。裙裾一动,如静水生波,水袖一抛,似烟霞升起。颖妃呆望着台上,目光早已涣散。偶尔醒悟,也会跟着我拍一拍手,然而听不到半折,终于兴味寥寥。
柔软的腰肢荡起和风,穿过大片梨花,拂在颖妃脸上,她的声音和着幽幽袅袅的唱词,仿佛恰到好处的注脚:“孩子……他真的能给我一个孩子么?有了孩子又能如何?”
君恩无常,所有的妃嫔女御都盼望能生下孩子,这是宫里毋庸置疑的事实。然而颖妃这一问,似是埋头前行时偶尔的恍惚,竟忘记了脚下的路通往何方。她问我,我无言可答。颖妃合目片刻,微微一笑道:“说起孩子……姐姐知道么,沈姝刚刚生下五皇子的时候,曾想将那孩子交给我抚养。我若收养了高晖,也算终身有靠了吧。”
我大吃一惊,不觉提高了声调:“沈姝?!这是几时的事情?”
颖妃看我一眼,诧异道:“才刚不是说了么?是五皇子刚刚出生的时候。况且沈姝卑微,想将孩子交给位分高的妃嫔抚养,也很平常。姐姐何必如此惊怪?”
颖妃奉圣旨将秋兰和银杏打入掖庭狱,罪名是盗药。她不知道秋兰的真正罪行,也就不知道沈姝在那以后还想将孩子交给我抚养。皇帝不愿张扬,我也不好对颖妃言明。我定一定神,笑道:“锣鼓声太大,竟没听清妹妹的话。然而妹妹为何不肯收养五皇子?”
颖妃道:“一来,他生母还在,我养着也是无趣,不过是他们母子借我的势,于我则聊胜于无;二来……”她的目光忽而清醒而冷峻,“我不得宠,那孩子跟着我,不会有前途的。既然下定决心要将亲生儿子送给别人养,何不挑选一位位分高又得宠的?”说罢双眸微合,淡淡笑道,“有传言说,陛下想封姐姐为贵妃,我若是沈姝,就将孩子送给姐姐,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她口中的“前途”和“希望”是什么,不言而喻,而沈姝也确实照颖妃所说的做了。颖妃收回目光,叹息道:“自那以后,我发觉自己对孩子的渴望远没有从前那么迫切了。我累了,再没有力气去争宠了。现在我多少有些明白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他。得宠、固宠、生子、争位,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真心却少得可怜……”
这固然是原因之一,却远不是最重要的。我叹道:“南梁庾域守南郑时,粮仓空虚,庾域为稳军心,在空仓上贴了封题:‘此中粟皆满,足支二年,但努力坚守’[198]。于是军民一心,终于等到北魏退兵。我朝文泰来将军在镇守武威城时,还曾借用此计。”
颖妃不解:“姐姐何意?”
梁艳生展开衣袖,半遮魅惑的眼风,一旋身,袅袅婷婷地退了场。我拍了两掌,淡淡一笑:“戏文都是假的,梁旦仍旧卖力去唱,就如庾域明知粮仓都是空的,却假装满仓鼓舞士气。所谓‘守虚责实,而万事毕’[199]。看透了,才更好用力。”
颖妃若有所思:“姐姐说了那么多大道理,就是为了劝我回后宫争宠?”
“妹妹有陛下真心实意的赞赏和疼爱,何须去争?只要像打理少府一样用些心思,自然宠遇不衰。”说着笑意沉静,“圣旨在上,妹妹只当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吧。”
颖妃嗫嚅道:“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她沉默半晌,豁然长舒一口气道,“罢了,我听姐姐的。”
时近午时,唱罢放赏。我和颖妃一面说笑一面看绿萼和淑优将箩筐里的铜钱散下去。因梁艳生和师广日不在其中,我和颖妃特别备下赏银命人送去。灰扑扑的细麻绳穿起黄澄澄的铜钱,一提起来叮当作响,就像伶人们抑制不住的笑声。
我心念一动,指着筐子向颖妃道:“有一次我去粲英宫看姐姐,看到他们在派‘敬亲钱’,也是好大一筐子。当时我没有留意,现在想来,也和这些钱一样,是新铸的。”
颖妃笑道:“这是旧年十一月以后铸的。”
我解开一根麻绳,抓起铜钱放在阳光下细细打量,又问道:“从前的咸平通宝还用么?”
颖妃笑道:“这个也是咸平通宝。”
我掂了掂,笑道:“妹妹别哄我了。我这个不常碰银钱的人都能看出来,新铸的铜钱轻了些,何况整日与铜钱打交道的百姓?朝廷是有意放少了铜,是不是?”
颖妃笑道:“不错。”
我笑道:“朝廷收起含有足量黄铜的旧钱,放出少铜的新钱,天长日久,一入一出,便多了好些可以铸钱的铜,多少又充实了国库。”
颖妃笑道:“国家连年用兵,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我放下铜钱,一面在紫陶盆中浣手,一面笑道:“昨日回家,我听说了一件要紧的事,与妹妹有关,妹妹可要听么?”
颖妃愕然:“我的事?”
我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身边的宫女都知趣地走开几步。我这才携起颖妃的手,并肩抵额,悄声道:“我听说妹妹家中早早便知朝廷要铸放新钱,自前年春天开始,便从民间低价收购铜器,又特别留着铜钱,熔掉了一起卖给朝廷,获利不少呢。”
颖妃惊诧不已,正午的阳光在她眼中凝成惊惧茫然的一点:“这件事我全然不知!姐姐从何处听来?”
“是我兄弟朱云告诉我的。至于他从何处听来,我却不知道了。”朱云是听高旸说的,这一层却不便对她言明。颖妃切齿不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我又道:“妹妹掌管少府和后宫数年,向来清廉自守,大约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颖妃似受了极大的羞辱,颤声道:“我在宫中兢兢业业,连一片茶叶也不敢多拿,他们……哼,真是好得很!”
我正色道:“当务之急,妹妹要派人回家去问明此事,若是误传,自然是好。若不是……”
颖妃冷笑道:“几时铸放新钱,自前年到去年秋天,都是朝廷机密,他们不但窃取机密,而且用它牟利。若被皇帝知道,这身家性命还要不要了!”
我切切道:“慧媛掌管内阜院之后,迟早会领悟到陛下对妹妹的用心。她本想扳倒妹妹为家族复仇,不想却成全了妹妹的恩宠,定成锥心之恨。倘若此事被她知道……自古以来,多少外戚不得善终,都因恃宠生骄、作威作福,妹妹不可不察。”
颖妃眉心深锁,深深颔首:“多谢姐姐告知。妹妹明白。”
【第四十三节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