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皇帝在身后道:“才看了这一会儿,便不耐烦了么?”
我一惊,连忙下拜。皇帝大咧咧地往美人榻上一坐,姿态有些生硬,浑身上下都发出细碎的响声。只见他一身紫袍,身着朱漆山字甲。皇帝笑道:“平身。才刚在看什么?”
我站起身,垂首道:“臣女看了一本民间的上书,是南阳一个叫杜子钦的人写的。”
皇帝道:“说什么呢?”
我答道:“说的是朝廷当以孝治天下。”
皇帝伸直了腿,扯一扯绑得太紧的胫甲:“但凡民间士庶上书,总爱说这些。虽然没有新意,可也不会被问罪,也就是比比谁的文章写得好。”
我微笑道:“这个杜子钦的文章写得很好,倒也不失为一个人才。”
皇帝沉吟道:“杜子钦……这个名字好生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我淡淡一笑道:“大约是汉御史大夫杜周之子杜钦,字子夏。”
皇帝扶额道:“似在《汉书》中读到过。此人是不是偏盲?”
我屈一屈膝道:“陛下好记性。”
皇帝笑道:“若论记性,朕哪里及得玉机?这杜子夏有何事迹?”
我笑道:“杜子夏因为偏盲,所以不愿为官。汉成帝时的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给了他一个闲官做,他便顺理成章地做起了王凤的幕僚。于朝事多有匡益,解救过许多忠贞之臣。唯在一件事上缺了德行,那便是助王凤害死了京兆尹王章,虽有补过,终是爱憎之议不一了。班固评语:浮沉当世,好谋而成。”
皇帝道:“如此九清一浊,也算难得。便是九清,朝中又有几人能做到?”
我微笑道:“陛下英明。”
皇帝道:“你记性好,以后朕有想不起来的,就问你。有你在御书房后面坐着,朕就心安了。”
我忙道:“微臣卖弄,陛下恕罪。”
皇帝指着书架上的奏疏道:“这些都送进来很久了,都是没有官品爵位的庶民所写,朕实在不得闲看。你便帮朕看了,有好文章,就挑出来读给朕听。朕要在这些人里面,给弘阳郡王挑几个庶子舍人。”
我不禁问道:“朝廷不是已经开科取士了么?为弘阳郡王挑选王府官,为何要从这些人中选?”
皇帝道:“虽然已经开科取士,目下还太少,各官位一分,也就没人了。况且,中选的人都骄傲得很,若做王府官,也要做长史参军,哪里能做庶子舍人呢?所以就要从上书求进的人中挑选。况且,这其中有好些是各地守令举荐的人才,未必就不如中举的。你是做过侍读的,就替朕挑一挑,挑好了朕命他们上京面试。”
我忙道:“甄选人才、襄赞幕府,此等重责,微臣不敢领。”
皇帝笑道:“不过是小小的王府官,你只管放开眼光选。你选的,就是朕选的。”
我只得应了。皇帝站起身环视书房道:“以后这间书房就是你的,定乾宫也随你出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只管和李演他们说。朕今日要出宫劳军,先走了。”
忽见南面的小门从外面打开,皇帝踏入了自己的书房。我连忙送了出去,只见几个宫女早捧了龙头腰带、金翅兜鍪、护膊、绣衫、刀剑等物候在一旁。小简蹲下身子查看胫甲,失声道:“这胫甲才穿好的,怎么就松垮垮地往下掉?”
皇帝低头道:“你早上穿得太紧,朕自己松了带子。”
小简仰头讷讷道:“陛下……自己松的?”说罢又转头看我。
皇帝轻轻踢了他一脚:“狗才,胡看什么?自然是朕自己松的。”
小简不敢多言,忙重新绑好胫甲,又为皇帝戴上袍肚、龙头带。两个宫女一左一右为他穿上护臂和护膊,披上绣衫。小简抱起兜鍪,端端正正戴在皇帝头上,正系束甲绊时,忽听皇帝向我道:“玉枢昨晚唱的词很好,听说是你写的?”
我垂眸道:“是臣女旧日所作,只合在闺阁中传看,登不得大雅之堂。”
正文 第162章 女帝师三(24)
皇帝的脸被小简的后脑遮住了大半,连声音都有些沉闷。只听他缓缓吟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玉机笔下的‘君子’,是谁?”
我蓦然一惊,再想不到他会如此问我。此刻,我亦问我自己。十年前的《绿鬓青衣》,十年前读《淇奥》时的有感而发,究竟是为了谁?虽然只是游戏之作,却也并非没有一丝真实的情愫。若一定要说是为了谁,大约是高旸吧。“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56]。都过去了。
我呆了片刻,方道:“这是臣女十年前所写的了。那时臣女只得十岁,哪里有‘君子’可以思慕?不过是学了几个生字,写出来玩耍罢了。”
皇帝叹道:“‘绿鬓青衣,碧箫生辉。雪落翠绮,轻歌万里。’一琴一箫,浪迹江湖,拥雪河关,长吟不前。原来你自小就倾慕这样的日子。虽然有些平仄不通,却也感人。”
感人么?我并不觉得有多感人。在我十岁的时候,一个散发弄轻舟的江湖女子,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个再矫情不过的想象。谁能想到,竟能说中一个帝王酸楚的情事呢?我竟也有些痴惘了。
皇帝穿好了衣甲,顿显英气勃勃。他看着我笑道:“你和玉枢是孪生姐妹,的确长得很像。只是细看,又有些不一样。”
我抚着脸颊,微微一笑道:“微臣的容貌,怎及得上姐姐?”
皇帝笑道:“玉枢的确比你美,因为她比你有血有肉。你和她比,只是一缕魂魄而已。”说罢他扶着腰刀大踏步走出了御书房。小简和几个宫女一股脑儿都跟了出去。
一缕魂魄?不就是附魂石和梦灵台上一抹追索不尽的魅影么?倒也新奇。
我呆站了片刻,退回小书房。只见小莲儿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不动声色道:“婉妃娘娘请大人去东暖阁用早膳。”我只得跟她去见玉枢。
玉枢端坐在一张长桌前,见我进来,忙起身挽住我的左臂道:“你再不来,菜就冷透了。”
我正要行礼,她却已经将我按在椅子上了:“你昨晚离席太早了,后面还有好些有趣的东西,你都没有瞧见。”
我笑道:“我只听见你唱歌,看见你跳舞,别的自然都不入我的眼。”只见她身着红绫短袄和淡粉色梅枝罗裙,随意挽着呙堕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