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卷羊皮,上头绘着一幅陌生的地图。图上,有山有海有湖,有草原,有溪流。
然后,她看见了,在图的中央,有一块小小的地方,被标着一字南,一字北。
这,是地图。
而且,是她前所未见的大地图。
她不敢相信。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从小小的梦中醒来,惊见世界之大,难以想象。
那块小如巴掌的地方,被一条溪水,分为南北,那条溪旁,还标注了如蚂蚁般的三个小字。
沈星江。
她震惊的抬头,愣愣看着他。
「不……」
怎么……怎么……会这么小?
「是。」
关靖牵扯嘴角,淡淡的说道:「那是沈星江,南北两国加起来,就只有这么大。」他的声音,在厅堂内回荡着。「南北两国的人,除了少数商旅外,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不知海外列强,全都在等待,吞吃南北两国的时机。」
她骇然不已,溃坐回自己的脚跟上,只觉得心跳得好快。
好可怕。
好惊人。
但是,她无法不去听,更无法阻止他往下说。
「据我所知,目前海外列强在凤城里的间谍,就超过一百人,南北两地加起来,破千都有可能。」关靖注视着,她愈来愈苍白的脸色,怀疑她会不会昏厥过去。
不,应该不会。
她是沉香。他的沉香。
「北国一垮,不出三年,便会有多国来攻,运气好的话,少则三、五国,运气不好,多则十几国。」所以,他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到时候,南北两国,都会成为海外列强争食的嘴边肉,战争还能少吗?到时候死的人,何止数十万?受害的人,更不可能只有两、三代。」
惨况,将难以想象。
更惨的是,只有他跟极少数的人,预见了这个未来。
听见关靖的话语,沉香忍不住脱口而出。
「就算开战,我们不一定会输……」
「一定会。」
他的沉香呵,这么聪明,却也陷入自欺欺人的本能。
关靖残忍的,打破她的妄想,近乎殷勤的告诉她。
「百年争战,劳民伤财,当海外列强,无论文武,都在不断往前迈进的时候,只有我们还在自相残杀。现在,只是因为隔着高山、隔着大海,所以这些豺狼虎豹还没有攻来,但是,我的人已来报——」
他的手指,移向海之外的另两处大陆,落在三个国家上,各敲了一下。
「这三国,已经在兴建军船,要是其中一国有了动作,其它列强势必不会甘心落后。」
他看着她,话语无情。
「没有时间了,我不能让疫情扩散。」
她说不出话来,震慑不已。
缓慢的,关靖收回视线,重新卷起地图。
「南北两国,都不能垮,只能统一,只要能强盛起来,我不在乎要背负多少人命。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沉香听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样的……这样的……
早知道,就不该问。
但是,她跨过了那条界线。
关靖告诉她。
「这,就是我。」
他将地图放回案下,朝她勾起嘴角,狰狞的一笑,狠似癫狂的那夜。
「你要杀我,就要趁早,因为,要是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我绝对绝对绝对——」他重复了好几次,表达他的决心。
每个字,都像是迎面而来的强烈撞击。
她听见他说——
「我还是会再屠城!」
第十四章
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么回到寝居的。
只知道,她没有梳洗、没有更衣,只是褪去外袍,仅仅穿着贴身的单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软褥上头,甚至没有盖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
梦。
不放过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梦境里,是景城百姓们,不甘的痛苦呼喊。还有,他取长弓、点火箭,朝着景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态,与他映着漫天红雪,从容说着,景城的城名从何而来,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样。
恶梦,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来,又煎熬的睡去。
然后,更煎熬的醒来,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梦中,她也反复问着自己,一个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
她该杀了他吗?
每次自问都没有答案,每次自问后,她又跌入更惨烈的恶梦中,看见关靖预言的未来,那熊熊的战火,烧红天际,不论是南国、北国,都遭到外敌连手摧残,异国的军队奸淫掳掠、烧杀搜括,无所不为……
浑浑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辗转,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因为惊惧而高烧不退。
他所预言的惨况,在她梦中出现。
她胡乱的呐喊着、尖叫着,在恶梦中颤抖,恍惚之中,又感觉到有熟悉的宽阔胸膛,紧紧拥着她,抚在泪痕上的指,那么温柔、那么不舍。
可是,当她高烧退去,真正清醒的时候,睡榻上却只有她自己。
梦中的依靠,是她更错乱的梦中之梦吗?
还是,他真的来探望过,真的曾珍惜的,将她因为高烧,所引发的透骨恶寒,而颤抖的身子拥在怀中?
这些,一如她的自问,都没有答案。
透过窗棂看去,太阳又露脸了。
但是,真正唤醒她的,是那从屋外传来叮叮咚咚、淙淙不断的水声。她撑起虚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开门窗。
屋外天际,久违的蓝天再现,晴空万里,金阳高悬。
屋檐上因为严寒,冻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缓缓消融,一滴一滴的滴着水,在廊旁的沟里汇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滚烫的泪,滑落她冰冷的双颊。
沉香的心里,其实很清楚,雪融只是短暂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