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荧清楚地知道那处根本没什么老荷,回忆起辛晚适才险些淹死的情状尚心有余悸,下意识地重复道:“老荷?”辛晚道:“是啊,只不过在好些年前的一次天灾里,死掉了。”他顿了顿,道,“我忘记了。”
好些年前天灾里死掉的老荷,至今还念念不忘以为它活着,落水时还将它作为依凭,这记性得有多差。辛晚见陆长荧一脸不信的样子,便也懒得解释,默默地拿起了船桨,老老实实划开去。
陆长荧望着他瘦而笔直的背,思索了许久,道:“我以前认识你?”
辛晚随口道:“不认识。”
陆长荧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也并不是跟种马似的见到个好看的就发情,才认识两天便一见钟情非要黏着辛晚到哪都要跟着他,他只是总怀疑在他丢失的那部分记忆里,是有辛晚这个人的。
他那时候在白稚泽百年来有名的那场滔天大祸里受了重伤,被陆青持救回陆家峰,花了陆家无数的灵丹妙药,受了陆青持的血才得以活命。陆青持曾说过,陆家自有医术高超能分辨伤口血脉者,救他回来时,他身上有一些血迹明显不是他的,所以,和他一起受伤的应该还有一个人,而且那个人为了护着他,受的伤必然不比他轻,甚至可能已死……只是陆青持没能找到其他人的痕迹。
见到辛晚时他便怀疑,辛晚毫无灵力没有结丹,会不会就是在那场大祸中受伤未愈。然而,此次刻意接近试探,辛晚的气脉根骨全无受损——这个人是天生的废或者不思进取,怪不得外物。
陆长荧想到此处便又有些不屑。辛晚根骨气脉资质不差,能有如今的“成就”,多半还是封静则教徒不严,辛晚又懒散好闲之故。陆家家大业大,本家旁支后起之秀无数,稍有懈怠便难以企及同辈,因此陆家的年轻人鲜有不刻苦的,即便是陆青持,也从未对自己有丝毫放松。
思及此处,陆长荧忽然想通了关节,木夜灯受伤,辛晚如此在意的原因并不是他跟木夜灯真的有多么深厚的情意,而是木夜灯若废,白稚泽从此后继无人,封静则飞升或仙去后,无人继承衣钵。
辛晚的三个师兄,方砚卢英均是资质平平,秦之然尚可,但还及不上辛晚的天资。
辛晚从未透露出这些想法,陆长荧却似乎轻易与他心意相通一般,无意识地便开口道:“这么担心的话,不如你自己试试勤恳一些,说不准还赶得及。”
辛晚手中的船桨停了停。陆长荧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他却神奇地听懂了。
他轻声道:“修仙至最高境界,真的那么好吗?”
陆长荧笑道:“你要跟我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吗?”
辛晚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一座所有人都在爬的高山,事实上其中有一大半人不知道为什么要爬,只是看别人在爬,我便也爬了。至于爬到顶上后能得到什么,其实很多人都是不知道的。”
陆长荧微怔。辛晚继续道:“我小时候曾以为,我们修仙是为了相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没有这种济世情怀的,起码也是想要延年益寿,想要飞升成仙,但是后来发现,大家修仙到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在比哪宗哪门的哪位修为更高,受人敬仰。”
他继续划动船桨,没什么特殊意指,只是如家常闲聊一般地道,“你们都争先恐后地往上爬,总得有人站在下面,看看山脚是什么景色。”
陆长荧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甘于平淡的人。”
辛晚没有回答,仿佛已经默认了,两人已经可以看到天澜书阁的轮廓时,他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打过的猪背肉会特别好吃吗?”
“嗯?”陆长荧愣了一下,“你思维很发散啊,忽然就到这来了。”
辛晚道:“古书上记载,将一头猪放在庭院中,以竹片不断敲击其背,使得猪吃痛狂奔,最后力竭而死,全身肉的精华便都聚集在那块背肉上,唯那一块背肉鲜美无比,其余部位都变得松散无味,可弃之不用。这一块背肉,便需耗死一整头猪。”
他停下摇桨,任水流将小舟推向天澜书阁,缓缓道:“你一定想问白稚泽禁荤腥,禁酒,我为何会喝酒,会知道这些……我其实还会书法,篆刻,烹饪,酿酒,看很多无关修仙的书,因为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辛晚将疏木舟系好,上岸,回头道:“天澜书阁有养伤之地,夜灯多半在这里,我先去看看他,陆师兄请自便吧。”
这是他第一次叫陆长荧“陆师兄”,陆长荧却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生疏,看着他仍是浑身湿透,不由得道:“等等。”说着便上了岸,握住他冰凉的手,一股至纯的真气缓缓渡过去,在丹田气海运转一周天,湿气蒸腾,衣物逐渐干爽。
辛晚道:“多谢了。”陆长荧道:“你没有真气护体,体质又弱,回去后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不要生病。”
辛晚“嗯”了一声,走入天澜书阁。陆长荧望着他的背影,明明自己也清楚接近这个人另有目的,明明也确认了他并非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但多年来万事不萦怀的心中竟有了一点奇特的怅惘,仿佛在握着他手的那一瞬间,想直接冲口而出,问他为什么不能修仙,问他是在为谁韬光,问他心中可有牵挂之人……却终究是没有问出来。
辛晚堪堪踏入天澜书阁,便见到了眼眶发红的景篱。
景篱一见到他,带着哭腔喊了声“师父”,声音十分委屈。
辛晚逗他:“你的珍珠都在我这好好的,别担心,你的老婆本还是有的。”
景篱无奈道:“师父,你好有心情说笑。夜灯在里边,但是他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初逢大祸,总会性情大变,辛晚没有太放在心上,道:“伤势如何?”
景篱带着他往里走,道:“……不太好,三千业火很难连根拔除,夜灯至今仍每日发作受火灼之苦,他……”他说着说着大大的眼睛里又盈了泪,辛晚伸手给他接着,成功又攒下两枚明珠,景篱续道,“他不想看到我,见到我便让我走……但是他很想你,昏迷时会喊小师叔。”
辛晚听他语无伦次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脑袋,道:“那我自己进去,你在外边看门吧。”
景篱点点头,又道:“师父。”辛晚回头,景篱道:“你……夜灯现在不像以前了,你千万,不要露出太惊讶的表情。”
辛晚想到陆青持说过的夜灯废了一只手,毁了半张脸,心下恻然,道:“我晓得的。”
室内是一股熟悉的药味,辛晚是闻惯过这种白稚泽灵药的味道的,他自己曾在这里躺过一年有余。莲玉床上躺着一个瘦长的身影,似还在睡梦之中。
辛晚慢慢走近,即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