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圣洁。她的声音缓和,如高山流水,缓缓道来。
“我曾听睿王妃说过,镇国公主当年常言,要多学汉史,那些汗牛充栋的史册文选,承载了一个民族千年的智慧。而我们这群胡人,百年前还是在辽东瀚海间游荡的、未蒙开化的蛮人,因生而逢时,才靠着骑兵占据了汉人的锦绣山河,才能得到如今百年帝业的造化。”
“可光靠骑兵,这份造化是守不住的。”
“我们自崇山峻岭、荒漠草原中来,铁骑踏过江北农田,以少数胡人,统御了大量的汉人。那些汉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逃往南地——纵使那里已经是声色犬马、上层**不堪,对于汉人来说,依然是人心之所向,文化正统之所在。”
“自世祖以来,历代大燕君主,都在推行汉化之政,但有汉化潮流,必然会有反汉化之流。赵国石勒时,以羯族为国人,汉族为野人,汉民没有归属感,国人死,国亦不复存,闵冉杀尽了羯胡,石赵乃灭。此般前车之鉴,故燕国不能人为分割胡汉,否则就会走石勒的老路,鲜卑人口本就远少于汉族人口,我们赌不起。”
“可如今慕容焕、冯后却反其道行之,打压汉人,擢升军户,加重农耕税收,胡汉分治,以军功定贵贱,疏远汉族公卿。这样下去,胡汉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迟早有一天会乱的。”
刘易尧定定地看向她,只觉得高山仰止。
那一纸婚约本来是郑珍容和东宫的报复,却送给他了这样一个睿智的军师。
她在句中皆用“我们”来代胡人,显然已经将自己代入了胡人妻子的身份。她的政见同当年慕容康平不谋而合,甚至很多当年慕容康平来不及教给他的道理,她都一一说了出来。
竟然说得他鼻尖微微酸涩。
康平说完,见刘易尧竟然用一种凝重的目光在盯着她瞧,微微偏过脸去,难道她说得太艰涩了?这孩子以前不是很聪慧,一点就通的么,怎么现在看着,却有些傻傻愣愣?她伸手往刘易尧的眼前晃了晃。
刘易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按了下去,眸中燃起求知若渴的火光:“三娘,继续说。”
这才是他!
康平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世子可知道当年镇国公主所奉行的政策是什么?”
刘易尧沉吟了一会儿,道:“整人伦,分明姓族。”
年幼的他当初并不很能理解这七个字的含义,只知道彼时镇国公主府门庭若市,往来的皆是手执塵尾,峨冠博带的汉士。他从小学习汉语,阅读汉书,受到他母亲翟融云的光芒的鞭策,像是一头饥饿的小兽,拼命地咀嚼着汉学经典,听那些五姓汉室,清流高门,高谈阔论,囫囵吞枣般地将他们所言的每字每句都吃进肚中,慢慢消化。
他们所提最多的七个字便是:整人伦,分明姓族。
他将这七个字记下了,翻来覆去地回味,因为纵然年幼如他,也知道这七个字中,可能维系着大燕百年的国脉。
康平的脸上出现了欣慰的笑容,她用胭脂将这七个字写在了绢帕之上,重重画上了圈。
“门第,才华,缺一不可,方可为官。”她解释道,“可是那些北镇贵族子弟该怎么办呢?他们生下来,学的是穷兵黩武,是拳脚功夫,可没人教他们怎么清谈,朝堂就该被这帮子汉人给占了么?镇国公主在时,宇文等三公为乱,他们三个全是战功赫赫的大贵族,是慕容部自辽东起兵以来,就紧紧依附的部落首领,他们想学南边楚国的王谢桓庾,四家共治,可他们却被忘了,慕容部自大鲜卑山披荆斩棘而出,铁骑纵横千里,将江北尽数收入囊中,是不想再继续过远古时那游牧部落的日子了。故世祖解散了部落,分编了军户,他们怎么能越活越回去呢?部落共治,在咱们这儿,压根行不通!”
“可是鲜卑贵族们却并不会这么想。”康平的唇边泛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这也是她十年来日思夜想,才想通的关节之处,“他们姓贺拔、姓宇文、姓步六孤,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姓氏,他们的酋长若只是臣服于慕容皇室,甚至会被汉人压过一头,可如果效仿江左,他们就是这江北最最尊贵的贵族。整人伦,那起子鲜卑兵学过什么人伦,他们空有一身蛮力,可要是真让大中正评定,他们的才华能评几品?到时候,朝中要员,就全是汉人了。对他们而言,给汉人伏小做低,还不如维系部落联盟,架空皇权。对啊,他们给慕容皇室卖命流血,为什么要低只会纸上谈兵的汉人一头呢?”
她的手指又移动到了冯氏那里:“冯后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对镇国公主发难。可笑她的先祖,也是逃难至龙都的汉人,如今,却成了那些只知军功,不懂人伦的鲜卑贵族的喉舌。”
“当年的镇国公主,还是太冒进了!”她一锤定音。
刘易尧定定地看向她,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方才说了什么,镇国公主太过冒进?
康平浅浅笑起来:“刘世子,公主已经死去十年,骨灰都扬在了大慧觉寺后山林中,难道她的功过,后人不能评说么?”
刘易尧双手紧紧握拳,面色有些飘忽不定。
康平将那卷白绢卷了起来:“刘世子问我有什么意见,这些,就是我的意见。镇国公主当年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想法没有问题,只是并不适合胡人为尊的慕容大燕。燕国汉化了百年,却依然是这般的风貌,这已经充分地说明,汉化不能激进,只能徐徐图之。既然如此,那么你便徐徐图之便是。”
刘易尧看着康平半晌,才终于道:“枉我跟了镇国公主六年,却还不如你看的透彻。”
康平扯了锦被,笑嘻嘻道:“过誉过誉。”心里头却说,老娘就是慕容康平,当然比你小子看得透彻得多。
“你不休息么?”康平看着刘易尧依然凝眉思索,出言问道。
刘易尧解开了衣扣,坐上榻边。
康平一怔:“你……”
刘易尧满眼的狐疑:“外头都是人,慕容焕的眼线肯定也有许多,难道叫我出去睡么?”
康平只得往榻里头缩了缩,原以为给他上了一节课,灌了不少私货进去,这小子定能求知若渴,半夜挑灯夜读,谁曾想竟然失策!可就这样将他赶出去,实在是如他所言,被慕容焕的眼线看到,又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风波来。她合衣滚进了榻里。
罢了罢了,就当他还是当年四岁的大胖小子好了。康平捏紧了领口,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刘易尧见她偏身睡下,便也绅士地只占了一小块榻,合衣躺下。她方才那些话振聋发聩,依然在他的耳边回响,渐渐地,他的呼吸沉了下去,康平睁开眼,回身瞧了他一眼,发觉他已然睡着,低低叹了一口气,又转过身背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