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书 作者:公子春秋
第三十九章 何处来兮何处终
虽说是暂代女侍中,但皇帝即然钦点,只需过得剩下两月,蝶舞从此便是大周朝的“女宰相”。与前个月着的衣饰相比,女侍中的更奢华威仪,元宝髻上烧蓝点翠的蝶形簪,正中是洒金珠蕊牡丹绢花,深紫杂裾垂髯大裙配以织金并蒂莲的蔽膝,大带层层叠叠,长裙曳地,大袖翩翩,一条杂带自左往右系于腰间垂于身前,脚踢长靿靴,双手持象牙朝笏。
以前常羡慕凌玥姑姑那一身华美妆扮,如今自己竟也同样配享。
未央端详着她,故作福礼状笑道:“参见侍中大人!”
蝶舞见她取笑,不依跺脚道:“娘子——!”
未央笑着拉过她,替她理着前襟的画帛,不自主的喟叹道:“自鲜卑入中原以来,这衣裳是一改再改,只怕将来胡服兴盛,先王冠服,扫地尽矣1。”
蝶舞看了她半晌,若要说她是汉人又有谁会不信呢,通诗书、喜南乐,不说鲜卑话,不会弓骑射。
未央见她犹豫之色,笑了笑道:“我随口说说罢了,怎么,不愿意啦?”
蝶舞摇了摇头,勉强笑答道:“这是圣上对娘子好,奴婢只不过捡了个便宜,背后出谋划策的,还不是由娘子您和圣上说了算。”
未央往殿外看了眼,半认真半玩笑的说道:“我不想做赵飞燕,也没有吕后的能耐,倒是你,身为女侍中便不能自在了,便是连将来你的终身大事也只能由圣上做主,你可得想清楚哦。”
蝶舞环顾四周,青娥在门前瞧见,把屋子里的宫婢都使唤了出去。蝶舞想了想,方道:“圣上的旨意尚有可以斟酌之处。”
未央问道:“怎么说?”
蝶舞淡淡一笑道:“奴婢只是暂代女侍中,凌菲定也是暂代的大监。只要圣上能扳倒大冢宰,奴婢还是娘子的。”
“嗯?”未央心中微怔。
蝶舞点头道:“奴婢以为圣上是借奴婢的便利,让娘子能够利用时局在宫里和独孤昭训联手。”
未央一惊,忙道:“那这岂非更是害了你?宇文护怎会不知圣上的打算。”
蝶舞道:“知道归知道,好比棋局已开,双方都要尽力。”
未央惊悚,这无疑是在拿命去赌,但既然决定了,已经踏上此路便没有瞻前顾后的理由。她知道蝶舞话里的深意,繁杂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局面铺的越大,筹码便越大,对手会更凶猛。既然选择了入局,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的交替,知道是一回事儿,真正发生了。在那种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里依然会有挣扎和抗拒。
人心的矛盾莫过如此。
未央拿起案上的圣旨放入蝶舞手中,这一份旨意究竟会带给她们什么样的结果不得而知,唯一能够自己左右的,只是沿着既定的路去走。
“走吧。”
蝶舞向她恭敬执礼,转身出了殿门,步出昭阳殿随早已侯在宫门外面的宦者往宣室殿而去。如今她的地位不同。也有一个小步辇承载,跟随的宦者是李福生亲自挑选,她却不愿坐步辇。越是跋涉头脑才越会清楚。
寒风吹得她衣袍飞摇,低头将那黄帛圣旨展开,一字一句再研读了一遍,唇边眼底勾出自嘲的笑。镇定的功夫还是不够啊,手中的旨意。应该说为那条路打开了光明的入口,未央刚才的话语在心中化成极深的叹息和担忧。蝶舞慢慢将手中圣旨收好,再抬头时,宣室殿巍峨处朝阳绚丽的云光,缓缓映入了她一抹淡定的微笑。
李福生远远瞧见她,不禁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着领了她进去。宇文邕显然起的也很早,正在大殿龙案后埋首看着奏章。蝶舞上前屈膝行礼:“圣上。”
宇文邕闻言只抬了下头,随口“嗯”了一声,又继续翻阅面前的案牍累累。蝶舞纳闷,未至卯时就起来看奏章,还是说他一夜未睡。她转头看了眼李福生,李福生担忧的摇摇头,这意思便是说宇文邕是批了一宿了奏章。
“你家娘子睡着么?”
蝶舞听得发问,忙道:“睡着呢。”
宇文邕叩了叩一本奏表,似是随意的道:“留神照好她,挑些不紧要的说,少让她操心。”
蝶舞愣了愣,答道:“喏,奴婢知道了。”
宇文邕听出她答的言不由衷,合起手上的奏章,转头看了她一眼,道:“她心眼儿本就多,何苦让她烦心?你是聪明的,知道该如何做。”
蝶舞惊凛,恍然明白他的意思,宇文邕并非是真要未央参与政事,反倒是用这样办法希望能保的她心头安稳。她不由得叹了口气,一来因未央的身世不知宇文邕这么做是为了谁,二来却也知道宇文邕还是不了解未央,以未央对宇文邕的情意,只怕是宇文邕要做的事,她都会想尽办法去做到。
宇文邕放下奏章,弹了弹衣襟,看天色差不多了,起身说道:“上朝吧。”
蝶舞压住思绪,和李福生跟在他的身后,随着皇帝仪仗往大周朝最高权力象征的正武殿行去。
“左首第一个是大冢宰,依次是天、地、春、夏、秋、冬各部官员,为文官之列;右首第一个是齐国公,依次是十二大将军领二十四开府军的郡公们,为军方勋贵。有时候老一辈的阀门门主会上朝,通常会显尊贵而赐坐,有太原王氏王兴老将军、陇西李氏李昞唐公、荥阳郑氏郑孝穆老将军、赵郡李氏李希宗大人、弘农杨氏杨忠老将军,可别认错了。”李福生不疾不徐的缓慢说道。
李希宗……蝶舞很快收起想法,侧头看了看他:殿中省的内侍总管,也有他的骄傲吧,看他昂首挺胸的迈着稳健的脚步,这边应该是高人一等的自豪。“多谢李公公提醒。”
正武殿在未央宫西南处,正巧与建章宫相望,其正中庄严宏伟的大德殿。便是北周王朝权力的中心。蝶舞第一次迈进它前方宽阔无比的广场,一眼望去,金龙飞檐层层叠叠,肃穆威严羁绊人心。
大殿檐下横向站着一排神色黯淡的羽林率,瞪着空洞木然的眼神懒懒地注视着前方,风悄悄的鼓动着他们轻盈的绸缎,于是,那瑟瑟抖动的宽大衣袖,就成为了此时死气沉沉的气氛中唯一的一线自由。
宇文邕钦点大监和女侍中人选,早在昨日昭阳殿宣旨之后便以敕命的方式通告天官总府。如今朝中大员多数已知晓,饶是如此,当蝶舞和李福生一左一右出现在龙座两旁时。朝中阖然一静,接着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
宇文邕对下臣私下言情视而不见,蝶舞眼观鼻、鼻观心,淡定沉静的立在他的身后,一脸从容自如。
一切都在眨眼间恢复如常。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水,很快又平静如初。
宇文护和宇文宪以百官之首的宰辅身份分立于丹陛旁,此时两人脸色一阴一笑,其下卫国公宇文直眼中怨怼之情闪现,百官各具神情,蝶舞在扫视之间尽收眼底。纤毫毕现,她知道宇文邕比她看的清楚百倍。
转眼间她和宇文宪交目相视,极短的瞬间。宇文宪关切询问的神情令人如此猝不及防,仿若一个浪头打来,使她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去抵挡,将所有情绪掩盖在云鬓玉颜之下,才能了无痕迹。
各部依班奏事。蝶舞立在龙阶玉璧之旁,目光投向殿外遥遥可见的一片晴冷天空。神思飞扬。
金銮殿上,俯瞰众生,高绝而孤独。
人生在世,有几人不是孤独?更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诱惑着人们前赴后继,虽百死而犹未悔。
月眉淡扬,她脸上露出一丝渺远的微笑,却听到众事议毕,宇文邕宣宇文宪和宇文直伴架宣室殿。
方回宣室殿,蝶舞却瞧见李福生悄悄的退了出去,正自顾纳闷时,忽听得宇文直唤自己的声音。她茫然回头,才发现三人都盯着自己,她吓了一跳,惊道:“圣上?”
宇文邕失笑,“看看,还是个做尚宫的样子。”
宇文直道:“哪有?这不才第一天,皇兄你要求未免太高了些。”
蝶舞捕捉到了些许意思,乐的干脆不答,故作歉然的垂头。
宇文邕揉了揉眉心,道:“算了,朕不陪你们了,先去休息,午膳你们自己用吧。”
宇文宪忙问道:“皇兄,你昨夜又没睡?”
宇文直关心哥哥,叫道:“这怎么成?!”
宇文邕摆摆手道:“困了,你们自己吃吧,蝶舞,一会儿回了昭阳殿便说晚些朕过去。”蝶舞正要答应,又听他转身叮嘱道:“别说朕昨夜没睡!”
三人怔怔的看着他自己进了内殿,宇文直突然大笑道:“原来是为了要陪佳人赶紧补觉呢。” 蝶舞和宇文宪不禁哑然失笑,欣然迈出宣室殿。
宇文宪似乎又许多话想要问蝶舞,却只是沉默着看着她,倒是宇文直立刻问道:“昨个儿收到消息,差点儿没吓一跳,诶,我还跟五哥说你会做大监呢,没想到竟成了女宰相。”
早先他们也便认识,这个把月来总也会在宣室殿碰上,偶来也聊上不少时间就愈发的熟络了。宇文宪或许是因为未央的关系,而宇文直本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对青娥如是对蝶舞亦如是,故此三人交谈反倒少了许多的约束。
蝶舞撇着嘴道:“六公爷难道觉得奴婢不像么?”
宇文直摇摇头,接着又虚点着道:“你还别说,你穿了这一身,嘿!真比那凌菲强多了,哎,我今后见了你,是不是得叫声侍中大人呐?”
蝶舞笑谑道:“你现在就叫声来听听看呢?”
宇文宪伸手挡住他们,正色道:“你年纪比凌菲轻却做了女侍中,她不会甘心。”
蝶舞一怔,不是应该做不了大监才会不甘心么,怎么会如愿以偿反倒还不满了。宇文宪负手前行,沿着白玉龙阶远远的望出去,许久才道:“凌菲是太后身边从小养大,与普通宫人不同,她从小学的东西便不一样。”他若有似无的看了宇文直一眼,续道:“若不是凌菲心不在咱们身上,只怕如今也不会跟着阿史那,你懂我的意思吗?”
宇文宪话里意思旁音深远,经得一番仔细推敲,蝶舞听得眉心微拧,沉吟片刻,灵台一阵清明,赫然贯通,不可思议的瞪了他一眼。宇文宪好整以暇的望着她,蝶舞乍了乍舌,想要说的话忍住不敢说出口来,宫里忌讳,不说为妙。
宇文宪知她明白了,笑道:“果然是个聪明的人,当得起这个位置。”接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小心!”
蝶舞岂会不知此二字是给谁,她灿然一笑,福礼告退,沿另一旁回昭阳殿去了。
1先王冠服,扫地尽矣,出自《朱子语类》,本文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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