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然握着温禾安的手没放,早料到会有这一出烂戏,眼神依旧在她脸上,声音淡漠:“为什么不。”
“天都怕是不会同意。”
“嗯。”不过一会功夫,温禾安额上又冒出一层汗,陆屿然短暂放开她,取手巾放在铜盆的清水中,绞干,给她擦拭干爽,又用绵芯沁灵露给她打湿双唇,这才又说:“但现在,容不得他们不同意。”
商淮默了会,询问他的意思:“那巫医看过之后,该说有,还是没有。”
陆屿然终于抬眼:“妖血不能成为排除异己的手段。”
“——但温禾安如此痛苦,我见不得天都好过。”
他将手巾轻轻放到床头的桌子上,声音也轻:“盯紧王庭,凡是出了云封之滨的,能杀则杀。”
商淮心头一凛。
温禾安出事之后,陆屿然一直守着,可下达至巫山的命令不下十条,先前还与他们看形式周旋的王族爪牙一夜之间人头落地,少说也有千余个,且风暴仍在不断扩大。
他从未见他杀心如此之盛过。
商淮抓着传讯符轻手轻脚出去了。
罗青山说温禾安晚上会醒一会。
后半夜,烛火跃动时发出“啪”的一声小小炸响,她的手指果真也在陆屿然手中轻轻跳了下。
片刻后,温禾安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鲛纱帐,垂了床尾半面,上面浮动着光点,波光粼粼,身侧紧挨着人,她似有所感,眼睫眨动,侧首看过去,落入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瞳中,他亦在深深看她。
见她醒来,陆屿然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心,道:“罗青山给你用了镇痛的药,还疼吗?”
温度褪下去不少,但温禾安脸颊仍是红的,像在被衾中闷闷捂了好一段时间,她看见陆屿然怔了下,坐起来,摇摇头后想说什么,却先弯弯眼睛,唇角上翘,慢慢露出个真挚笑容来。
看见陆屿然,她的眼神就一直落在他身上,没有往别处转过。
他看了一会,问:“笑什么。”
温禾安倚身靠过来,两人肩头隔着衣物紧密挨在一起。体内妖化时的热意无时无刻不在骨缝里钻,这让她知道事情没有出现转机,可对她来说,能再多得一段时间跟他坦诚交流,已经是意外的惊喜。
她很高兴。
他们霎时离得很近,她身上有浓重的药香,那些药让她好好睡了一觉,所以眼睛里恢复了光泽神采,近看像两块纯净的宝石,笑起来熠熠生动,晶莹剔透。她没问他们在哪,现在是什么情况,只如絮语似的问他:“还在生气吗?”
陆屿然道:“你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而不是推开我。”
“我不是别人。不可能不护着你。”
“我去泗水湖的时候,好几次想回去找你。”温禾安声音低得温柔,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都做过之后,现在哄人的意思很是明显,可看着那双眼睛,就知她说的都是真话:“没有想到会发生永州的事,分开时我们还吵了架,我想了许久,觉得难过又不甘心。”
她主动将脸颊贴上来,眼中有着笑意:“其实我知道。”
“从得知妖血到做出决定,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会不站在我身边。”
“陆屿然要为九州安危着想,遏制妖气,但他也一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陪着我,直到我死。”
陆屿然现在格外听不了这些:“别说这个字。”
见过她站在血泊中气息奄奄,躺在床上毫无起伏的样子,想到罗青山那个万中之一的几率,纵有再多的怒气都消了。他扣着她的手指,理了理头绪,把他们现在在哪,她体内的情况以及罗青山说的话都告诉了她。
温禾安没想到还会牵扯到血脉之力和帝主之力,听完安静了好一会,先问:“阿枝的眼睛怎么样了。”
“会有几个月看不见东西。”
“对日后有没有影响?”
“没有。”
陆屿然在昏暗的光中看她,问:“你觉得罗青山提的这个方法,怎么样。”
温禾安感觉到,他有些紧张。
陆屿然确实紧张。
他回答凌枝时斩钉截铁,笃定她不会放弃,可人生来复杂,想法多变,她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妖血在她的身体里接近百年,一生过得艰难,她如果不想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再尝尽痛楚,去闯那条九死一生的路呢。
屋里恢复安静。
温禾安与他对视:“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陆屿然别过脸,平复了下呼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我会陪你一起。”
温禾安的眼睛又开始笑,她对自己在意的人和外人中总是很不一样,闻言说:“看来帝嗣已经帮我做过决定了。”
“我以为我可以接受。”陆屿然眼中晦暗:“我想过,如果你不愿意,就让罗青山用药压制,剩下多少时间我都在你身边,我们可以在渊泽之地建一座别院,在院里晒太阳,在檐下听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我接受不了。”
“我永远无法与此事和解,我将无数次后悔,可到那时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有反悔的机会。”
陆屿然抚了下她的长发,抵着她鼻尖,哑声:“ 我可以陪你死在渊泽之地。”
“但无法接受被丢下。”
修士一生那样漫长,晋入圣者后可活千年,太孤寂,也太遗憾。
温禾安心头一动,眼睫颤起来,摸到枕边的信,低眸一看,拿起来问:“你看过了吗?”
“没。”陆屿然不看那封信,垂眸看她包裹着白棉纱的手指:“不想看。”
“真不看?”温禾安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支了支身体,喇叭花状的袖片堆下来,堆在他小臂上,像一团被揉散开的云彩,轻轻说:“不是劝你以后好好生活,也不是道歉。”
没得到答复,陆屿然缓不下来,他扫了信纸一眼,依然心生抵触,不为所动。
“我方才醒来,觉得很高兴。”温禾安看得出来他的疲惫,妖血依旧在她的身体里冲荡,疼痛山呼海啸般袭来,但她仍笑得出来:“高兴是因为有机会可以改改我们不欢而散的结局。”
“我有很多想改变的事。”
“我和李逾说了要吃一顿团圆饭,还欠阿枝两个愿望,答应过她会到阴官家陪她玩,还有——”
她凑近了些,温柔道:“我是不是说过,等日后琅州发展好了,要为你凑许多珍宝,等下一次九州
风云会,要和你一起登台夺魁。我也想告诉大家,我们已经和好了,在一起许久了。”
“我还答应过你,等这些事情结束,带你去看看祖母,她一定也同样喜欢你。”
商淮说每年除夕是他最难过的时候,温禾安当时便想,以后每一年除夕,她都会在妖骸山脉外等一人回家。每年端午,他们二人团圆。
陆屿然似有所感地抬眼。
“我日后可能在琅州待的时间长,所以打算在城中修一处院落,书屋大一些,要放两张桌案,厨房也要大一些,一定要请个很会做甜点的膳夫……毕竟我说过,一定会好好待帝嗣。”
说到这,温禾安朝他笑起来。
“我很高兴,万中之一的概率对我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生机,它或许能让我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挥霍,陪伴想陪伴的人,实现更多的愿望。”
“我不是胆怯的人。”
她倾身上来,用唇触了触他的眼睛:“有你之后,就更不是。”
陆屿然倏的将她圈揽进怀中,双肩放松下来,半晌,喉咙滑动,哑声道:“谢谢。”
温禾安将脸腮靠在他颈侧,安抚地顺了下他的后背。
第115章
温禾安只醒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拉着陆屿然的手睡着了, 他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沉沉吁出一口气,就着这样委屈的姿势潦草阖眼, 在她身边短暂眯了会。
待天亮起, 他便替她盖好被子,唤罗青山进来守着,交代好一切后离开了渊泽之地,赶路回巫山,经由巫山转向异域。
七月初五, 黄昏,晚霞漫天, 陆屿然带着商淮跨进异域。
进来之前,他们提前联系过灵漓, 但第一程去的却是溶族领地。
异域王族类妖, 有很强的领土意识,每个种族都盘踞着极大的面积, 将它营造成适合自己族群居住生活的样子, 因此他们经过的几个王族建筑风格,习性礼仪皆不相同
此番加急赶路, 好在他们携带了奚荼给温禾安的信物,没有受到刁难。
抵达溶族之后,陆屿然先见到的不是接管了溶族, 成为溶族之王的奚荼,而是灵漓身边近使。那位女使双手交叉欠身行礼,传达旨意:“奉陛下之命迎帝嗣, 陛下身有要事,无法亲自前来, 请帝嗣见谅。”
陆屿然和灵漓没什么交集,却很了解当权者的秉性,他道:“说吧,她此次条件是什么。”
女使抽出个半臂长的盒子,捧在掌心中,一板一眼地道:“若成,陛下要您道侣为异域清妖瘴,若不成,陛下要帝嗣的血。”
“这是我域数百年来研究妖物得来的成果,它可遏制妖气。”
“好。”
陆屿然没有犹豫,干脆得令女使都为之一愣,才将手中之物交给商淮,又奉上一枚龙鳞:“陛下之物,持它可畅行我域,帝嗣还有人要见,我等便不叨扰,这就回宫复命。”
说罢,一行人捏气成云,腾云驾雾朝西而去。
商淮没觉得异域哪里好,但对这神奇的架云之术很是眼馋,转念一想,如果温禾安这次活下来了,也是个王女,日后能将溶族当娘家回,要掌握个架云之术还不是轻而易举。
过一会,奚荼到了,两人一见,没空寒暄,立刻带着人去了自己的居所。
门一合上,奚荼问:“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样了。”
陆屿然简明扼要说了下现在的情况,直白道:“很不好。”
奚荼万万没想到温禾安体内血脉之力越来越弱竟是这个缘故,脸色极其难看,在屋里踱步:“灵漓知道这件事,她在妖血上吃过亏,虽准我二人见面,但不许我离开溶族,怕带回妖祸让惨案重现,而开启血脉之力要废九州术,回祖地洗髓,现在是肯定不行。”
“这样。”
奚荼推门出去,吩咐心腹几句,又翻箱倒柜地准备特制的琉璃瓶:“我命人去取祖地中的魇火,你带着它先走一步。魇火有温养我族血脉的效用,到了灵力与血脉之力融合的关键时刻,你让安安用上这个,能让暴动的血脉之力温顺下来,能争取一时的机会。”
“还有。”
奚荼拉开袖子,露出结实的臂膀,稍一用力,皮肉上鼓出游动的青筋,而他伸出另一只手隔空抽取什么似的,渐渐的开始出汗,额头青筋搏动,慢慢还真从血肉中抽出一只扭动的小火凤,同样拍进瓶子里,塞到陆屿然手中。
不论看多少次,商淮总是会被异域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
“溶族血亲的血脉,或许会增强一些她的力量。”
“你拿着东西先走,我把这里的事处理下。”抽出的那只火凤对奚荼应当有些影响,他抚了下额,扫了眼外面,飞快说:“灵漓对王族的把控越来越强了,甩开她的人需要一些时间,我脱身后立刻就来。”
“情况特殊,前辈无需来。”
“不行,我必须到,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日后还指望她继承我溶族王位。”
陆屿然将自己的腰牌解下给他,不再说什么,直言道:“前辈到了巫山出示此令牌,会有人护送您去该去的的地方。”
奚荼重重拍了下他的肩:“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