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时之间,不论什么事,好像都隐隐指向了溺海。
温禾安转过身来,收走瓷瓶,看了看他,见他一时间没有说话的意思,善解人意地温声告辞:“伤口没有好完全之前,还是不要碰水。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
陆屿然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抬眼,叠起一层眼褶,骨血和肌肤每一寸都天然蕴着矜傲清绝,他没有说话,直到房门彻底合上,在黑暗中静站良久,才闭了下眼,胸膛上下无声起伏一声。
还有谁能比温禾安更聪明。
这些事情,就算不说,合作之后总有一日会暴露,所以她提前先说。
而若是他有别的意思,他仿佛都能听见她就站在眼前,睁圆了眼睛,又是茫然,又是无辜,她并不拒绝你,不抽身退后,可又如此直白地挑明了说:
她的出生就是一场爱情的悲剧,“情浓时是火,情淡时是冰”,所以她并不信这个,从前不信,日后也不信。她身怀剧毒,身世离奇,举步维艰,和两世家的关系紧绷至极,还注定与禁术不死不休。
你真的要再往前走一步,再次靠近这个危险的,麻烦又棘手,一旦沾身就再也脱身不干净,注定会给你带来无数困扰的人吗。
更为重要的是。
——陆屿然,你如此骄傲,确定要投入感情,折损心气,去喜欢一个不信情,爱,可能永远也等不到同等回应的女子吗。
第50章
探墟镜给出“无归”的线索之后, 许多人得到消息后星奔川骛,昼夜兼程朝萝州聚拢,溺海三州顷刻间火热沸腾起来。
这种火热和前段时日城中兴致勃勃看天都的内斗又不是一回事了。
九州之内, 哪家不知道天授旨, 虽说千年来几经变换,最终好像也确实只有巫山,天都和王庭得到了相关的线索,但其他尚有些实力的门派心中怎会没有别的心思。这种东西,不到最后一刻, 谁知道会掉到哪家的头上?
再退一万步想,就算吃不成肉, 跟着这三家走,总能喝到点汤吧。
抱着这样的心思, 当夜萝州灯火万家, 火树银花,酒楼之中人声鼎沸, 绣有各家各派族徽图腾的衣袖从楼梯间上上下下, 时不时还有身着寒光甲胄,腰悬长刀宝剑的人从人群中大步穿过, 带来肃杀的铮然余音。
王庭酒楼里倒是肃然有序,分毫不乱,长老们长眉长须, 道骨仙风,一个接一个从三楼领命而下,各有各的事做。
江无双正在和江召商议这次下溺海的事, 其实早在他们动身前来萝州之时,就因为隐隐的预感而有所布署, 只是真到了这时候,需要确定的琐碎细节仍有不少,不容含糊。
“就这两天,五长老和七长老会到。无归之行人在精而不在多,此次行动,你带一队,我带一队。”
书案上的地图随着一道气浪的铺开蓦的横展,江无双翩翩温润,唇畔一动,似乎天生含笑,给人春风拂面的亲切感。
他隔空去看满面阴沉的江召,手下却是不慌不忙,手中灵力须臾间在地图上纵横交错成三道,彼此相连,接着道:“我必须出面,跟巫山的队伍周旋。你在暗处与图上这三十二家队伍接触,能下傀灵的就直接下傀灵,这是你的主要任务,其余不必无谓纠缠。”
正事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我叫人将山荣押回来了,免得在外丢人现眼。”
江召瞳色深深,等他将话说完。
“我和父亲的劝说,你看上去没听进去。”
江无双衣袖一拂,半开的门窗“砰”的禁闭,刹那之间,这四四方方的屋子无形之中抽长,拉宽,好似成了个巨大无比的演武场。
江无双的气势陡然变了,江召的眼神也变了,他意识到什么,飞
快后退,闪身,而后五指虚拢,出手时带着惊人的风声,攻势毒辣凌厉,而江无双面色不变,欺身上前,全然展开的气势恐怖无边。
兄弟两如今同是九境,出手却是高下立见。
江无双将手搭在剑鞘上,轻巧地一拔,雪亮剑光“哗”地在眼前晃过,只这一刻,江召面色大变,他发现自己被某种气机锁定,已经无法动弹了。
一柄寸长小剑即刻压着他的侧脸深深刺入地面。
江无双仍是靠着书案站着,居高临下地俾睨着看来,他平常表现得很是温和,于是被商淮等人称为“笑面虎”,此时此刻,刻意撕开伪装,便立马露出几分真实的样子来,举手投足间给人种深切的压迫感。
江召蜷着手指,浑身如被水沁,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侧脸上,隔了好一会,才堪称狼狈地顶着这漫天压力扶着桌边站起来。
“既然得到了这份力量,就得为之付出代价。也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懂得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这个道理。”
江无双冷静地看着这一幕,话说得不容人置喙:“父亲让你接管外岛禁术,又叫你参与此次无归之行,一个月后的九州风云会也由你负责,你这个时候去联系温禾安,是在存心给我找事吗?”
说起温禾安,江无双眉心皱得更深。
他负手而立,脑海中都是温禾安在没动用第八感的情况下,破开了温流光的杀戮之链。这件事让他对此人的实力有了更精准的了解,也有了更深的担忧。
原本一个陆屿然和巫山神殿就够让人费尽心思琢磨揣测,不敢轻举妄动了。
以为温禾安被放逐,温流光掌权,天都这边算是稳了。
结果又出变数。
这个变数还暂时看不出立场。
温禾安……
江无双伸手无意识敲了敲桌面,再好的心性都忍不住往下沉了一瞬,他微微眯起眼睛,想,她最好是就此销声匿迹,不参与天都夺位,也不和巫山之流混迹在一起,天高海阔随她怎么搅动。
毕竟,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抽调出精锐,去与一位开启第八感后实力可能无限接近圣者的顶级九境为敌。
江无双厌恶听不进好话的人,尤其还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的蠢人,他看向江召,眼神中和话语中的警告之意同样浓烈:“等从无归出来,父亲会借助禁术余势,给你个叩开第八感的契机。这机会千载难逢,你若是聪明,一定知道该如何抓住。”
“温禾安恢复实力之前你没能捉到人,恢复实力之后就该立刻收手。”
江无双浑然不明在感情中弥足深陷之人是怎样的饮鸩止渴,他只觉得烦躁,一字一句说得发自肺腑,毫不留情:“实力悬殊,你往人眼前凑什么?凑上去又能如何?难不成是想等被打得奄奄一息,用最后一口气爬到她身边,祈求她给你个当牛做马的机会?”
江召深深吸了口气,眼里迸出几根细细的血丝。
江无双伸手将小剑召回掌心中,细细打量,森森寒芒从吹毫断发的刃边细密闪过。
他没什么表情地扯了扯嘴角,也不管江召心里是如何酸涩辗转,苦痛扭曲,只兀自丢下吩咐:“还有一事,这次下溺海,你将徐远思带上,他得了徐家的一脉真传,让他去动转双鱼阵上的手脚……如何操作我不管,只有一条,最后得将双煞果‘送’给温流光。”
是时候让这位不可一世的高贵三少主叩开那令人闻之色变,无比忌惮的第二道八感了。
如此一来,温流光心定下来了,天都的心也定下来了。
江无双看向江召,给出最后的通牒:“不要再有任何愚蠢盲目的举动,王庭的公子,没有做到一半甩手不做的前例。你知道自己接触的都是家族怎样的秘密,事若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三月初,天转暖,江召此刻呼吸,却觉得口鼻之中全是惊人的凉意。
他不吭声,像是真被刺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眼睫悉数垂下,严密地遮挡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自己却知道,在这种节骨眼上派人联系温禾安,除了遵从难以压制的本意,何尝不是在悬崖上踩钢丝,以此步步试探江无双的底线,逼他在无形之中透露更多的细节。
为何这样做。
因为江召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惊人的错误。
他原本想,只要温禾安意识到天都的肮脏不堪,与之决裂,自己便能顺势从王庭抽身,与她去过真正意义上逍遥自在的日子。实际上,这一日来得突然而迅疾,他还未施展手段,这两边就已是水火不容之势。
然而没等来他筹谋着抽身,他就意识到一件事。
王庭有问题。
这话来得可笑,这世间家族,门派,凡是聚权聚财聚人之所,就没有手脚干净的,这些人平素哪个不是表现得正派风骨,大义凛然,实则一抓一把俱是损人利己,阴损丧德之辈。
寻常人就算抛却良心,穷尽毕生想象,能想到的所有残忍血腥之事,都只是这等庞然巨物下冰山一角的腐烂龃龉。
出生在这样的家族,江召早就知道王庭是怎样的存在,他压根就没对这烂透了的“正派”抱有任何期待。禁术,阵法,偷天换日囚徐家满门,他接手的时候心中漠然无比,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可随着事态逐渐发展,他隐隐窥见了一张铺天遮地的巨网,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倏地垂眼,细看四周,发现自己已在网中心,无处遁逃,从容抽身简直是痴心妄想。
禁术不算什么。
塘沽计划不算什么。
百年前开始布局谋划也不算什么。
但探墟镜直指溺海,直指无归之城,在另外两家都手忙脚乱联系阴官本家的时候,江无双身边早就有了个看上去匿气修得十分纯熟的阴官。得益于这个,他们还提前下了溺海,接触到了双鱼阵。
双鱼阵里有双煞果,双煞果与谁的关系最大,不言而喻。
太多的疑虑压在心头,别的江召不敢说,但有一点,他而今越发肯定。
算上这次,江无双曾两次跟他挑明了说天都的继任者一定得是温流光,温禾安失权被废一事,王庭亦在背后助力推动,但是按理说,这不应该,这不符合常理。
温流光与温禾安不论是谁上位,对王庭来说,有何差别?
毕竟,再如何费尽心思操纵,天都的继任者也不可能是王庭的人,也不可能姓江。
思来想去,唯有一个猜测可以解释。
——他们捏着,或将要捏着温流光绝对致命的缺陷和弱点,如此,送她青云直上,稳占天都又如何,绳索拽在自己手中,不论什么时候想扯她下来都易如反掌。
这只是个猜测,毕竟天都绝不会束手就擒,毫无察觉,三家之中,哪家是省油的灯?谁还没点筹划布置?江召却因为这个猜测……投鼠忌器。
王庭用塘沽计划对付陆屿然,又算计了温流光。他们隐藏得太深,时间线又拉得太长,像蛰伏在暗处的猛兽,既有着狰狞锋利的爪牙,又有不可低估的耐心和极致缜密的计划。
他不太敢让温禾安出现在王庭之人眼前了。
怕王庭为了以防万一,也对她下什么不为人知的死手。
江召不希望温禾安深入无归,不希望她为了权力再次涉险,更不希望她和陆屿然出现在一个队伍里。
但如果她真的去了。
或许他们可以见一面,好好谈一谈。
半晌,江召脊背挺直,他看着江无双,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脱身,语调尽量维持着心平气和:“知道了。第八感契机难得,我会把握好机会,你不用多说。”
城东府宅之中,温禾安从陆屿然房间里出来后,在楼下随手提了盏画仙画出来的精致宫灯,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没点灯,一片漆黑,她给自己掐了个清尘诀,径直倒在了柔软蓬松的被衾间。片刻后,她抓过软枕,垫在自己背后,无声坐起来,揉了下眼睛,又
去看头顶的帷幔帐子,跟在虚无中执拗地看星星一样。
温禾安其实并不确定陆屿然是什么意思。
只是该说明白的,她得说明白。
她现在是孤家寡人,自己倒是挺看重自己的性命,但除了这个,也没有多的了,换句话而言,情况并没有比在天都时好,反而更糟糕。
陆屿然真要有那种想法,是他不够清醒。
温禾安自认还算了解自己,她自制力可以,在一些事情上很有规划,但说到底较真,也不是个会扭扭捏捏,委屈自己的人……那夜陆屿然的气息一透出来,密密渗进脊骨,她眉眼都熨帖地舒展,视线有点挪不开。
她却又不能得寸进尺,因为明白这种感觉在自己这里可以是交易,是那种一分一毫都计较得分明清楚,推诿干净的东西,对她来说是这样,但对陆屿然来说不是,如果是——只有数不尽的失,而无一分得,这太不划算了。
她不得不做理智的那个,不得不停下来提醒他。
因为陆屿然对她不错。
从始至终都很不错。
第二天,温禾安神色如常,她出门见了月流,也见了林十鸢,回来的时候已经晚霞漫天了。
陆屿然没来找她,如果他没有别的意思,不理也是正常,毕竟大家都忙,各有各的事要做。如果他真有点那种心思,被她这样举着小冰锥一戳,傲得从没低过一次头的人,意识到这将是场多么恶劣不对等的关系,自然霎时抽身,更没见面的必要。
温禾安原本想回自己的小院,结果才进门,就发现商淮手中捏着一张告示,满面阴沉,健步如飞地冲陆屿然的院子奔去了。她站在原地看了看他的背影,觉得他每一根头发丝都气得要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