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不能去——算了,我怕枉死当场,拖着残躯回来后再被扣上巫山与温禾安联手对王庭少主出手的帽子,那我回去还得在我老子手里再死一次。”
温禾安和罗青山都笑了。
商淮看热闹的天性刻在骨子里,想了想还是不死心,扭头看向陆屿然:“你有没有兴趣看看江召的惨状,不然一起?”
陆屿然去的话,他们不加入战局,在旁围观,除非圣者境亲自来,不然应该没谁会发觉。
“去不了。”
陆屿然心情稍微好了点,他靠在椅背上,身躯修长,半放松状态下稍一动作,仍像一张半张的弓弦,有种随时蓄力直取人要害的锋芒感,此时眼皮微落,抓着四方镜看了眼,觉得很是有趣:“家主的消息发到我这来了。”
商淮顿时没心思插科打诨了,他偏头凑过去一看,眼神和脸色同时凝重下来,道:“怎么会这么快。”
温禾安抿直了唇:“江召知道了。”
这也是她昔日答应他请求时看中的一点,他很聪明,反应速度很快,也正因为如此,温禾安才会逐渐的让他去办一些事,于是有了这场报应。
她不欲多说,朝陆屿然颔首,抓着幕篱转身就要出门,脚步都迈出一步了,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又看向他,说话时神情格外认真:“虽然我现在还没完全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怎么传的,但还是要先澄清一句——我不是一个会把致命弱点交给别人,让别人肆意操纵自己生死的人。”
说到这,她扫了扫陆屿然的四方镜,想到商淮那句“关禁闭”,一种被人救还要拖累人的感觉压不住,从心底漫出来,漫得她语调里都能听出一点不开心的意思:“我不想让你认为,你两次出手,甚至连累自身救下的,是个迫不及待自己往坑里跳的蠢货。”
陆屿然与她对视,指尖有点轻微的麻,半晌,他似有似无颔首,丢下句意味难明的:“知道了。”
她修为被封时,他还会开口提醒两句,让她掂量掂量形势,而今她完全恢复,他顿时没什么好说的了。
温禾安自有一套不弱于他的行事准则,眼光修为与脑子都属一流,即便在这龙虎盘踞的萝州城,也能成为蹲守暗夜,狙杀敌人的那个。
他最终挪开视线:“萝州城的情形你知道,速战速决。”
有些没必要缅怀的曾经,就别多费口舌了。
“好。”温禾安的背影灵巧地消散在夜色之中。
她走了没多久,吃饱喝足的罗青山见商淮不错眼地看着陆屿然,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且不是自己适合听的,也提着药箱慢吞吞地告辞了。
等人走得只剩两个,商淮憋了一晚上的话藏不住了,他先是道:“你完蛋了。家主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你的,阿叔……大长老那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说你。”
陆屿然冷淡地嗯了一声,没别的反应。
关禁闭对他而言如家常便饭,那些或失望或谴责或施加压力的话语,听得多了,厌烦了,也没那么难捱。
商淮斜眼瞅瞅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说了第二句:“陆屿然你说你,可真够能忍的。你别不承认,我都看出来了,你是不是喜欢温禾安。”
陆屿然蓦的掀眼,下意识想回他一句“你别犯病”,然而话没出口,手掌就禁不住微微握了一下。
见他沉默,商淮眼中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半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难临头般捂了捂自己的额头,溢出一声压低了的哀嚎:“我就知道——无缘无故,你怎可能如此反常,屡屡破例。”
他深感棘手,嘶了一声:“那你准备怎么办。”
“能有什么怎么办。”
陆屿然手指拨了拨四方镜下的流苏穗,像是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搭话时漫不经心的,好像有些事还未言明,已成定局:“我在巫山,温禾安回天都。”
商淮觉得这才是他的性格,下意识又觉得还是难以置信,他要是能做到如此理智,今夜不也会做出如此决定,他默了默,问:“那温禾安,她——”
她知道吗。
陆屿然不至于……应该不至于在一个人暗戳戳整单相思吧??
商淮眼睛不由睁大了点。
“问完了吗?”
陆屿然清色瞳仁里映出他作死的脸,肤色冷白,声音也冷,大有种“你有完没完”的意思:“她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商淮纳闷了,温禾安不知道他还能理解,作为唯一的当事人,陆屿然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和温禾安的从前,是陆屿然最不爱提的。
商淮曾经很多次旁敲侧击地问,要不就是被略过,要不就是直接被封口,陆屿然好像对此厌恶至极,说一句都不乐意。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
“结契头两年,巫山神殿前,她曾等了我很长时间,拉着我过了除夕。两次都是。”
商淮哑然。
别人或许不知道每至除夕,对陆屿然意味着什么,他会是怎样的状态,可作为他唯一的朋友,商淮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他霎时又捂住额头,没话讲了。
陆屿然喉结微动,声音冷清:“她给我两次,我如今还她。”
来归墟前,他笃定如此便能两清。
如今,越搅越乱,他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这究竟算什么,是受那两年情绪影响太深,是因为总想起那些事而对她屡屡心软,还是……真的喜欢,如果是喜欢,喜欢到什么程度了,现在斩断是否能够及时抽身。
就算抽身了。
没了引雪蛊——他还能淡定自若地听温禾安再和别人在一起的消息吗。
陆屿然抬睫,抓着四方镜出门,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个字:“走了。”
自打知道温禾安恢复的消息,江召想过,或许不出两三日,便会传来她袭击温流光的消息。
但没想过竟来得这么快。
且她不是冲着温流光来,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深夜,鹅毛大雪停一阵,歇一阵,朔风狂卷,江召接到江无双的命令,带着三位执事,一位长老前往珍宝阁和林十鸢夜谈。
林十鸢起先拒绝了,说自己今夜才到,精神不济,不如改日再约,还是江无双亲自联系,说江召手下惹了事,今夜一定要见见,叫江召亲自赔罪,那边才无可奈何地应了。
既是赔罪,不好叫人久等,江召掐着时间出了酒楼。
岂知这夜路越走越长,抬眼望去是熟悉的街道,灯火和珍宝阁尖尖的塔尖标志,独树一帜,但走起来恍若没有尽头。
“唰!”鹤发童颜的长老饮了点酒,他酒量好,无伤大雅,但受麻痹的神经还是迟钝了些许,而今夜风一吹,他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即刻展开了手中的困山扇。
他眯着眼睛,眼皮和鼻头呈现深红色,朝半空中某个方向望去:“阁下既有胆来困我王庭之人,何故没胆现身,背地里使阴招算什么本事。”
江召身形单薄,立在雪地里,不错愕,也不惊慌,只是静静看着这
一幕,眼瞳里雪色深深。
那长老看向的方向有片裹着雪的修长竹叶飘下来,这叶片悠悠荡荡,久不落地,好不容易落地,惊起无数涟漪,这涟漪生得诡异,好像他们脚下踩着的不是街道,而是宁静深邃的水面。
“结界。”江召嘴唇微动:“涟漪结界。”
涟漪结界隔生息,止干戈,一般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将要出手,未免失控下将城池夷为平地而特意设置的大型结界,一上来就甩出这个结界,证明来人没想善了。
山荣立刻抽刀,警惕地四望。
温禾安出现在无边街道的尽头,她随意裹了件氅衣,氅衣直垂到脚踝,里头穿了件小袄,脖子上围了一圈毛绒绒的围脖。经历如此兵荒马乱的一天,再一淋雪,她脸上的妆略花了些,可她不在意,此地其他人也不在意。
他们只看到了一双清灵的眼睛。
山荣认出了她,他迟疑在原地,跟江召道:“公子,是巫山的人。我们今日搜查珍宝阁时遇见了她,好像是八境修为——”
他觉得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胆子大得上了天,就算心有不忿,也该拉上巫山其他人来,孤身一人将他们三位七境,两位九境拉入结界,说得好听点叫心气高,天真不谙世事,说得难听点,也未免太没自知之明了。
江召只是盯着来人看,似乎要透过最外面的皮囊,剥什么水果表皮一样,将她内里的骨骼和肌理都看个明白,来寻找他最为熟悉的气息。
倒是身边一个执事闻言,嗤然冷哼,枯瘦如柴的指间夹着薄片似的柳叶镖,齐齐整整五片,占据了右手五根手指。他食指与中指一样长,两片柳叶镖上下相叠,最为锐利,寒光凛冽。
他猛地一眯眼,口出妄言:“好一条巫山豢养的拦路狗,还不滚开!”
言罢,五指往空中一扬,柳叶镖迸发,朝着温禾安的眼,肩,肘,膝盖破空激射而来。
铮鸣声尖锐。
温禾安轻巧侧首,她有一百种方法止住这柳叶镖,令它悬空,或是掉在地上,可她偏偏都没用。她在柳叶镖近在眼前时倏地腾空,脚尖轻盈借着其中一片的力轻松抵住,她用手指夹住另一片,在指间转了圈,而后掷出,叫它原路而返,径直一刀穿喉而过。
另外三片则被她用氅衣稍一挡,一扬,分别钉在那执事的双膝与左眼中。
凄厉嘶哑的痛呼在夜空中响彻,温禾安脚尖抵着的那片被她随意一踢,踢进了执事仅存的右眼中。
她声音微有些低,有点不高兴:“别吵。”
先开口出狂言的执事彻底捂着眼睛昏厥过去,生死难料。
血蜿蜒着流了一路,像条追逐嬉戏的小蛇,夜风一吹,血往眼前一涌,那位长老的酒意彻底散了。
一招之间,随手废掉一名成名已久的八境,这究竟是什么实力。
普通九境都很勉强吧。
山荣声音发哑:“公子,是不是巫山、”是不是巫山藏拙,之前怎么从未提过这等人。
江召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胸膛急促地伏动,一字一句咬牙打断他们,字字阴寒:“闭嘴。”
第33章
涟漪结界将人带进去后, 短短几息内扩得极大。它能将里面的打斗与声音挡下,但此刻结界内毫无声息,连声压抑的咳嗽也听不见。
江召认出了温禾安。
实际上, 从他被引入结界的那一刻, 心就半沉下来,有胆色半路拦截王庭少主的人不多,而动手之前先丢结界怕误伤凡人的举动又恰是温禾安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江召深深吸了口气,吸进去的全是雪中的冷冽,吐出来的气息却滚热, 好像有火在肺腑中过了一趟。
“温禾安。”
他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温禾安身上,眼皮略往下垂, 声音很低,但足够清晰, 一字一句落入在场诸位的耳朵里, 有种冷玉的质感:“既然来了,何故用面具做遮掩。”
一石激起千层浪。
山荣难以置信, 捏着刀柄的手立刻绷得死紧, 看向温禾安的眼神几近凝成冰锥。
那名生生醒酒的长老惊疑不定,手中蓄积起庞大的灵流, 眼神莫测,太阳穴都绷出条条蛇一般的青筋,随时准备暴起出手。
温禾安顺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若无其事放下手指,她看向江召,眼睛依旧干净, 水晶般透彻纯净,质疑与怒火都只占据了其中一部分。她好似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江召想过很多次, 那件事后他与温禾安再见面的情形。他知道,她必然怨他,恨他,憎他,但她若是被找到,所有手段都用过一遍仍无济于事,大概会暂时屈服,选择跟他虚与委蛇。
她与他这般自弃的人不一样,身上总有坚韧的生机。也因此,她时常给人种奇怪的感觉,这芸芸众生中,她分明已至云巅,有能力决无数人生死,自己却仍如藤蔓,还在汲取着砂砾中微薄的水分竭力生长。
她很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