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又要。既要钱,又要爱民如子。
都想做千古明君,史上留名。
殷知晦无奈地摇头,深深叹息。
文素素微笑起来,道:“无妨,就牛头村吧,牛头村的百姓实实在在得利,能感念王爷的恩德就足以。”
唉,她还想在村子里开设织造作坊,每个村,或者几个村互助。
只一个村,或者几个村联合,拆分了被豪绅世家垄断的纺织行当。村子多了,竞争也就激烈,他们之间首先就不会是铁板一块,比较易于朝廷官府管理。
在男耕女织的环境下,与纺织相关的行当,是妇人娘子最容易出头的行当。
穿衣吃饭,是人活着的必须。黄道婆名留青史,要是能出现无数个黄道婆,妇人娘子的手艺,能给整个村子带来利益,切切实实给朝廷带来好处,她们的地位,自然而然会得到改变。
可惜,殷知晦身后立着齐重渊,大肆争夺民心就是犯了大忌。
文素素很快抛开了心中的那些惋惜,现在着重查清亏空,江南道事态平稳,让他们顺顺当当回到京城交差。
殷知晦叫来问川吩咐回茂苑去木器行买所需的器械,许里正则开始挑擅长织布纺线的妇人娘子,文素素在一旁不动声色观看。
许里正先点了自己的老妻与两个儿媳,陈婶子家昨天卖丝线得了钱,银子在手,她今天积极得很,一大早就跑了来看热闹。
听到许里正说要捻线织布时,陈婶子在他点自己老妻儿媳时没做声,待他要点下一人时,陈婶子一下站了出来,道:“他大伯,老婆子我的手艺,莫非你还看不上?”
许里正最怵陈婶子,她做事利索归利索,就是太过泼辣,她那男人何金贵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全都由她当家做主。
牛家村主要有三个姓氏,分别是许氏,何氏,方氏。三个大族,彼此之间又婚姻嫁娶,沾亲带故。
许里正作为里正,想要一碗水端平,在三大姓氏族人中分别点几个能干的妇人娘子。他起初想点方氏方大柱的娘子罗氏,陈婶子站出来,他就只能点点头同意了,“陈氏算一个。”
陈婶子满意地退下了,许里正再点罗氏,她正准备答应时,方大柱先挡在了前面,脸上堆满笑,道:“许里正,先要说清楚,织布捻线,可要给工钱?”
许里正没好气道:“要工钱,行。去作坊做工的织娘,全都签订了身契。要是签订了身契,你家中蚕茧缲出来的丝,捻出的线,织出的布,全部归织坊,只给你卖蚕茧的钱,你可愿意?”
方大柱脑子倒灵光,只卖蚕茧不划算,休要提多得的钱,陈婶子昨晚家中煎的蚕蛹,香得他口水直流!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那哪能要工钱,”方大柱先厚着脸皮夸了自己,话锋一转,道:“今日我家的蚕茧拿来缫丝,卖纺线的银子,到时候我来领,有劳许里正先给我收着。”
许里正不管钱由谁领,反正账目清楚,他又不会贪走。他刚要答应,罗氏就冷笑了一声。
“我养蚕缫丝捻线织布,赚得的钱却一个大子都看不到,买根线都要看你的脸色。你方大柱厉害得紧,有本事自己去做!”
围着的村民,都在一旁窃窃私语看笑话,方大柱脸色一时有些挂不住了,恼怒地道:“你一个婆娘懂甚!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当然是我说了算!”
罗氏心中早就不满,方大柱平时还算勤劳,一天到晚忙着伺候两分地的庄稼,其余的活计都落在了她头上,种桑养蚕洗刷做饭,她同样没歇口气的功夫。
种地的粮食,交掉赋税之后,加豆子野菜能粗粮,勉强能吃得半饱。家中一应花销,都靠她喂养鸡鸭,蚕桑。
方大柱把钱拽得紧,罗氏就是买点油盐酱醋,他都要念叨许久。
陈婶子与罗氏是前后屋的邻居,陈婶子手上有钱,在家中说话声音都要响亮得多。
罗氏算过,这次蚕茧能多得近三成的钱,要是织成绸布,说不定还能翻数倍。
这都是靠着她的本事与手艺,都被方大柱捏在手上,全都拿去孝顺了他的爹娘,她自己回娘家,娘家父母年岁已高,身子都不好,她连买只鸡蛋去孝敬的钱都拿不出来,她说甚都不乐意!
罗氏重复着先前的话,道:“你说了算,你自己去做!”
方大柱怒道:“罗氏,你要是不想安分过日子,我就休了你!”
罗氏见方大柱发火,到底有些心虚了,抿了抿唇,白着脸没再作声。
陈婶子看不过去了,帮腔道:“方大柱,罗氏嫁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谁不夸她贤惠能干?你要讲点良心,罗氏赚得可比你多,你休了她,有的是人娶!”
罗氏怔了怔,陈婶子的话点醒了她。
方大柱要是休了她,一双儿女已经懂事,都是他方家人,他若不管不要,她养!她会养蚕织布,照样能活下去,说不定,日子得比现在还要舒坦!
“休就休,我还不跟你过了!”罗氏一下振奋起来,气得方大柱快跳脚。
许里正紧皱眉头,挥手道:“我这里还有正事,你们一家子的事情,到一边掰扯去。”
方大柱朝陈婶子埋怨地瞪了眼,拉着罗氏走到了一边,“你个婆娘,你少听人挑拨,快家去将蚕茧拿来,别耽误了缫丝!”
罗氏扯回手臂,不依不饶道:“你本事大得很,要休了我......”
许梨花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插嘴道:“罗嫂子,方大柱凭啥休了你?你可以去衙门递诉状,你要同他和离!”
村子里的平民百姓,对着衙门官府,总是下意识的敬畏。十里八乡中,只有妻子被休弃赶出夫家,从没见过敢去衙门递诉状,请求和离的夫妻。
罗氏不做声了,方大柱涨红了脸,生气地道:“许梨花,你嘴皮子一翻,说得倒轻巧,衙门岂是那般好进,可别害了人。”
许梨花跟着文素素进过衙门,她底气足得很,道:“衙门怎地不好进了,罗嫂子,寻人写份诉状,只要花二十个大钱。你卖的纺线,可远远不止二十个大钱!你要是想要和离告状,来找我就是,我不懂,我的老大懂。”
她看向坐在八仙桌上整理纸张的文素素,紧张期待地道:“老大懂诉状官司,可是这样?”
文素素抬起头,微笑着点头,“我懂。”
许梨花松了口气,得意地道:“罗嫂子,你别被方大柱拿捏住。谁有本事,谁就当这个家。嘴皮子上下一翻,这个家当得倒轻巧。”
方大柱被许梨花用他的话抢白回来,噎得说不出话来,偏生罗氏神色松动,好像在考虑,他顿时慌了。
地里种的那几颗粮食不值钱,大地主不种地,种地为生的乡下人,且不提发财,连填饱肚子都难。
罗氏手巧能赚钱,方大柱才不傻,说休了她只是吓唬吓唬而已。
眼下罗氏已经松动了,许梨花没本事,但她背后那个老大,连京城国公府的公子爷都以礼相待,极为客气的文氏,他十个方大柱都惹不起。
方大柱脸上堆满笑,赔着小意,“你我老夫老妻,别听外人挑拨。这银子,我拿在手里,也没乱花过。”
“行行行,给你掌管三成,五成,一半。”
“你个婆娘,拿那般多的钱在手,我怕你弄丢了。七成!”
方大柱拉着罗氏到一边嘀咕,说到“七成”时,几乎咬牙切齿,心痛万分。
许梨花拉长耳朵偷听,乐得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许梨花脸上的笑僵住,走到文素素面前,低声道:“老大,小的可能告个假,小的去看看嫂嫂草儿她们,同她们说几句话。”
文素素估计她去将罗氏的事情说给她们听,点点头道:“去吧。还余下几块点心,你包了拿回去。叫上瘦猴子,贵子送你回去。”
生在此长在此,哪还用人护送。不过许梨花想到有人护送,威风得很,高兴地曲膝道谢,包好点心叫上在缫丝车前瞎凑热闹的瘦猴子,“老大叫你跟我走一趟。”
瘦猴子听到是文素素的吩咐,当即跑了过来,文素素道:“去吧,护着她一二。”
瘦猴子脑子转得飞快,当即领命,摩拳擦掌同何三贵,一起陪着许梨花回了娘家。
殷知晦失笑,道:“又派窜天猴去打架了?”
文素素道:“许梨花带了点心,王府厨娘做的点心,她嫂嫂侄女估计吃不到。”
殷知晦神色若有所思,叹了口气,道:“都说荒年卖儿卖女,卖女儿的惯常能见到,卖儿子的,哪怕自己饿死,最后一口都要留给他。”
文素素道:“卖了女儿,还有妻子。”
在后世的史料记载中,饥荒贫穷,就是女人的深渊。
殷知晦怔在那里,文素素并不多提,低头认真做事。
午饭时辰,护卫先送来了纺线车,蔺先生温先生也风尘仆仆一道来了。
殷知晦引荐文素素同两人认识,他们已经听问川说过一些,压下心里的好奇,与她客气见礼。
蔺先生与温先生年岁相当,都约莫四十岁出头,蔺先生斯文,满身的书卷气。温先生身形圆胖,一幅笑眯眯的模样,面色和善,看上去像是个富家翁,只他那双小眼睛,精明十足。
既然是殷知晦的谋士师爷,他们就是自己人,文素素并不去管两人的性情如何,先以正事为紧,拿着昨日的记录文书,简明扼要说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两人捧着纸,看得爱不释手。蔺先生不时颔首,温先生那双小眼睛,精光闪个不停,笑呵呵道:“文娘子好本事!”
文素素道:“两位先生来了,我这里也能松一口气,就有劳两位先生了。”
两人也不多说,用了些点心茶水,便拿着纸笔,前去缫丝的妇人娘子旁边,开始忙碌起来。
问川慢了不到两炷香的功夫,带着纺织车也赶到了。许里正见之大喜,忙带着人上前,帮着搬到了堂屋中。
那边的纺线已经捻好,陈婶子她们摩挲着纺织车,穿好线轴,机杼声吱吱呀呀,绸布一点点露出。
紧张围着的众人,皆高兴不已。几个妇人却皱起了眉,看得很不满意。
“这里松了些,不密实。”
“我手生得很,罗嫂子你来。”
“你先织一段再看,各人手有松紧,到时候一段松,一段紧,这布就真废了。”
妇人娘子们说起自己懂行的纺织,很是投入专注。汉子们都不大听得懂,只能在一旁干看着,连许里正都插不上嘴。
文素素站在旁边看了会,对许里正道:“出去出去,挤在这里作甚,别挡住了光。”
殷知晦眉毛上扬,率先转身走了出屋,问川迎上去,与他低声说起了话。
许里正抬手赶汉子们,“走走走,你们又不会织布,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文素素走回树荫下的八仙桌边,看到许梨花昂着头,跟战胜的公鸡一样走了回来。她的身后,跟着脸上青了一块的何三贵,衣袖断了的瘦猴子。
殷知晦听问川说完话,看到他们三人,脸上不知是什么神情,慢吞吞道:“窜天猴这次哑了火,没能窜上天啊!”
文素素下巴朝许梨花点了点,闲闲道:“没输。”
瘦猴子衣袖都被扯掉,感到自己失了威风,给文素素丢了脸,躲到一边去了。
何三贵在三人中最沉稳,许梨花急急去跟文素素回话,他也没再上前,去帮着护卫搭手做事了。
殷知晦好笑地问道:“打架了?”
许梨花对着殷知晦,期期艾艾回道:“我大哥二哥太过分,要打小的,小的打不过,贵子哥与瘦猴子帮了忙,与他们打了起来。”
殷知晦唔了声,忍笑将头别到了一边。
许梨花偷偷觑着殷知晦,见他在提笔写字,压低声音对文素素道:“老大,小的那两个哥哥,真不是东西。田里的杂草也不去除,就知道想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他们想去隔壁的王家村低价收蚕茧,拿回来缫丝卖给七少爷。王家村的人又不蠢,何况他们手上没钱,想要赊欠,居然打着小的旗号去收,谎称小的跟了贵人,有的是钱。王家村离得不远,都知道他们的德性,把他们赶了回来。”
说到这里,许梨花几乎咬牙切齿,恨意滔天,连着骂了好一阵。
“小的同嫂嫂们说了罗嫂子的事情,劝她们要立起来,明年养蚕得来的钱,别再落到他们手里,自己缫丝也好,自己去城里卖蚕茧也好,总之别再交给他们。他们两人回来,看到小的在,草儿在吃点心。嘴里没好话不说,还要将点心都拿走。瘦猴子抄起烧火棍就打,贵子哥也跟着上前帮忙。他们两个没出息的,就知道欺负比他们弱的,被瘦猴子贵子哥揍得鼻青脸肿。”
殷知晦手上的笔,墨汁都快滴到了纸上,听得很是出神。
文素素伸手,不动声色点了下他的手腕,殷知晦不自在地拿开笔,放在砚台里重新蘸了蘸,提笔写了起来。
许梨花说得起劲,没注意到两人的动作,惋惜地道:“小的让嫂嫂也上去跟这样起打,嫂嫂没敢动手,不过我看她们,就像晒萎了的草,灌了水,一下就变得鲜活了,都痛快得很。草儿拉着小的悄悄说,她以后要赚钱,买很多点心吃,跟我一样,有人帮着她打坏人。”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你嫂嫂做得对,没真跟着动手。等你离开后,除非你哥哥都死了,她们没人护着,你哥哥还不得将她们打死。我到时候同许里正说一声,让他多照看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