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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2节
    金光教在吴国发展的时间虽然不是很长,但得益于赵玉洁的缜密布置,战后吴国庙堂对他们的某些倚重,以及宗教在时局不好之际对人心的抚慰作用,金光教现如今已经有了成为吴国国教的势头。
    吴国的每一座城池,都有金光教的教坛,区别只在于教坛是多是少、是大是小,是已经建成还是正在建设。
    曾经金光教在中原被捣毁了多少教坛,现在他们在吴国就兴建了多少教坛,在中原折损了多少弟子教众,现在就招收了多少弟子教众。
    而且这个数量还在持续增长中。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金陵城中的一座寻常民宅内,赵玉洁正在院边的亭子里捧书而读,“阿蝶,你能否理解这句话?”
    跪坐在一旁煮茶的小蝶闻言抬起头,不假思索地道:“理解。这就是说遇到困难与挫折时不要气馁,无论遭受了多少艰难困苦,身处怎样绝望的境遇中,都要保持奋发向上的状态。
    “正所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赵玉洁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你只懂了第一层,却没有明白其深意。”
    “深意是什么?”小蝶茫然地问。
    赵玉洁放下书册,娓娓道来:“神说,众生皆苦。众生今生之苦,是因为前世作孽,唯有承受今生之苦,偿还前世罪孽,死后才能渡往神国得享无边极乐,来世方能投胎到个好人家,一生平安富贵。
    “两番言论相比较,你可有发现什么?”
    神教首席大上师小蝶点了点头,时至今日,她已经能跟上赵玉洁的思路:“两者都是让民众忍受苦难,要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要么就无视这些问题。
    “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探究苦难的根源,不能把问题怪罪到别人——也就是权贵统治阶层身上,不要去找那些压迫他们,给他们制造苦难的人的麻烦。”
    赵玉洁向小蝶投去欣慰的目光,“不错,你终于能像个真正的首席一样,在该有的高度上看待这个世界了。”
    小蝶羞赧地低了低头:“承蒙神使教诲多年,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生出自己的灵智了。”
    赵玉洁从坐垫上站起身,拿起石桌上的食料,来到湖边喂鱼。
    她的动作轻盈灵动,姿态清雅闲适,跟一侧那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青竹好似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宗教也好,学派也罢,但凡是为统治者所用了,就都同在一个目的下,最终难免殊途同归。正因神教跟儒学在根子上并不矛盾,所以神教才能在吴国站稳脚跟,并且在民间快速发展壮大。”
    赵玉洁慢悠悠地说着这些话,眉眼平和口吻淡然,就像是在谈论跟自己无关的事。
    这跟她之前的状态有许多不同。
    在此之前,她作为神教神使,身心都扑在神教上,平日里教导小蝶是为了让对方快速成长起来,能够更好地为她做事。言行中有功利心,神态语气就不可能淡然。
    但是现在,这种功利性已是所剩无几,她跟小蝶说话,更像是在闲聊,这跟她喂鱼一样都是顺手而为。
    这种状态,小蝶近来感受得十分明显,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在今天捅破这一点:“神使,为什么阿蝶现在觉得,你对神教好似不那么关切了?”
    这种不关切,不仅体现在赵玉洁越来越少主动过问神教的事,也体现在谈论神教的事时,赵玉洁并没有十分专注。
    赵玉洁轻轻抛着手里的食料,任由群鱼自由自在地去追逐,不像以往那样,总是以食料为饵,引导群鱼按照她的想法游向既定的方向。
    她并没有回避谈论这一点:
    “人心也好,人性也罢,神教也好,功业也罢,乃至家国浮沉、苍生社稷,人世间的事就那样,千万年风雨轮回,一直都是在既有的那个圈子里打转,说到底从来都没有变过,未来也不会变。
    “看透了着实无趣,自然也就看淡了。”
    小蝶愣了愣,大惑不解:“神使组建神教,不就是认为帮派不过数十年,皇朝不过数百年,世家最多千载,都不值得高看、效仿,故而想要建立独一份的万世功业吗?
    “神使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怎么能把什么都看淡呢?难道神使不想万世之后,天下苍生依旧铭记神使一生伟迹,赞颂神使之名,跪拜神使之像?”
    赵玉洁回头瞧了小蝶一眼:“人生顶多百年,万世之后的事,我看不见也听不着,人们赞我誉我、厌我恶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蝶瞪大明亮的双眼,充满恐惧地蹬蹬后退了两步。
    对小蝶而言,赵玉洁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如果对方都不在乎神教了,那她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又哪有什么未来可言?
    内心极度的惶恐不安,让小蝶无法接受这个局面,她连忙劝说:
    “若不能建立不世之功业,令万人敬畏臣服,使得没有人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这一生活得一点儿都不痛快,又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赵玉洁抬头仰望碧色苍穹,轻叹一声:
    “天地广阔,宇宙浩渺,日月永世不去,星辰亘古不移,与之相比,苍生不过是沧海一粟,家国也就是惊鸿过隙,功名大业、恩怨情仇都不值一提,人生又谈什么意义呢?”
    小蝶听得一阵呆愣,不知所措,只觉得手脚冰凉,坐立不安。
    不过片刻间,她已是大汗淋漓,衣衫都被浸透,牙关发颤,浑身抖个不停。
    赵玉洁察觉到她的异样,回头看见她这番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怎么被吓成了这个样子?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舍弃神教。刻意拿起是着相,刻意放下也是着相,我还是要做手头的事的。”
    小蝶一个激灵,陡然惊醒,脱口而出:“神使不成仙啦?”
    赵玉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吧,今天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吴王舍不得杨.佳妮这样一个神兵利器,不想浪费这个吴国发展壮大的重大依仗,决定做些什么迫使对方乖乖就范?”
    小蝶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就是这样,吴王还想借助我们的力量!”
    赵玉洁挥了挥手:“这件事我答应了,去做吧。”
    小蝶精神稍振,领命离开小院。
    赵玉洁则没有挪步,食料撒完之后她就一直静静站在原地,望着池水出神。良久,她再度抬头仰望天空,轻声呢喃:
    “日月虽大,未必有匹夫之慧,星辰虽久,未必有市井之趣,宇宙亘古不变,也未必就比家国伟大。
    “星海浩瀚,苍生便不值一提吗?萤火之光与日月之辉,真就有个孰高孰低?一抹晚霞一定比一颗眼泪宏大、绚烂?
    “都一样罢了。
    “日月是日月,星辰是星辰,而我,既非日月,也非星辰,存在于这方宇宙之中的我,是一个‘人’。‘人’是我的身份,也是我的位置。”
    她收回仰望无穷的目光,视线落回到湖里的游鱼上,凝望片刻,她缓缓抬起右手,放在眼前认真打量一阵,继而心有所感,伸手隔空对着静谧的湖面轻轻一抹。
    就像是提笔落于画卷,执子落于棋盘,飘逸灵动轻松写意。
    流风乍起,湖面忽地荡漾起一层洪波,追逐嬉戏的群鱼霎时四散!
    她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眸中闪烁起明悟的光彩:“气合于天,不舍为人。
    “原来如此。”
    第一一零一章 逼迫
    望了一眼面前的王城大门,杨大将军眸底掠过一抹百无聊奈的倦怠。
    除了上回跟赵宁一起去见杨延广,她已经很久不曾踏足王宫。平日里杨延广举行朝会时,也不会派人叫她。自从逐鹿中原的大战结束,她就成了吴国庙堂的局外人。
    今天杨延广派人宣她进宫,多少有些不同寻常,不过杨大将军倒也没有特别抵触,无可无不可地来走了这一趟。
    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杨大将军虽然算不得什么隐士,但在她眼中朝堂与市井并无什么分别,进不进王城都没什么说法。
    “大将军,王上就在城上,请随仆来。”进了王城大门,一名宦官主动迎上来。
    杨大将军觉得有些奇怪:杨延广没事跑到王城城墙上做什么?之前可没听说对方有这个爱好。她懒得细想,随宦官上了城墙。
    身着王袍的杨延广在一众大臣的陪同下,坐在城楼里,屋中悄然无声,杨大将军兀一进门便发现气氛不太对,对方今天叫她来只怕不是闲来无事。
    不过杨大将军不在乎,她以晚辈礼见了杨延广,询问对方叫她来的理由。
    坐在案几后的杨延广闭目养神,并没有回应杨大将军的见礼与询问,倒是左丞相张贞吉替吴王开了口。
    他神容肃穆地问杨大将军:“敢问大将军,吴国的江山社稷,大将军还在乎吗?”
    他发问的时候,屋中的一众大臣都紧紧盯着杨大将军,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合起来形成了一股气势,一股压迫杨大将军的气势。
    杨大将军瞥了张贞吉一眼:“不在乎。”
    张贞吉面色一僵,他已经准备好了长篇大论,却不曾想杨大将军竟然会当着吴国君臣的面,这么回答他的问题,始料不及之下,一下子给卡在那里。
    众臣闻听此言,莫不大感意外,随之而来的便是愤怒,原本紧盯杨大将军的目光,一个个都变成了怒视,好似要用气势压迫得杨大将军低头认错一般。
    张贞吉深吸一口气,决定摒弃已有的说辞,换上一种策略:“大将军是吴国大将军,吴国的生死存亡,大将军都不在乎了吗?”
    杨大将军淡淡地道:“要不这个大将军你来当?”
    张贞吉:“......”
    对方的意思很明确,她不在乎吴国的存亡,也不在乎大将军这个头衔,谁在乎吴国的存亡,她就可以把这个头衔让给谁。
    张贞吉强忍着心里的不适,语气重了起来:
    “吴王对大将军有养育之恩,大将军能有今日的境界,那是王室倾尽财富培养的结果,如今王室危难,大将军竟然能不管不顾,置身事外吗?”
    此言一出,众臣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杨大将军,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好似杨大将军敢作否定回答,便是不当人子,站在了所有人对立面,在跟这个世界为敌!
    杨大将军哂笑一声:“危难?我怎么没有看到?
    “只要吴国愿意放弃拥兵自重、割据自立,让大晋统一江南,哪里还会有什么危难?到了那时,我想诸位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呕心沥血了。”
    张贞吉怎么都没想到,杨大将军会公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没想到,杨延广同样如此,这位闭目养神的吴王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睁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杨大将军:“逆子!你是要气死本王不成?!”
    杨延广表明了态度,臣子们知道了他的意思,立马就有人跳出来为吴王张目,展现自己的胆魄与对吴王的忠诚。
    “大将军如此胡言乱语、混淆是非,简直是无君无父、不忠不义!这般无视人伦纲常,跟山林野兽有何区别?大将军平素钟鸣鼎盛,坐享荣华,家国有难之际竟要背祖弃宗、卖国投敌,实乃人神共愤之举!”
    跳出来的是礼部侍郎刘彦义。
    这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人到中年依旧面容俊朗、风度翩翩,此刻哪怕是面红耳赤的骂人,都不会让人觉得他面目狰狞、模样难看。
    他每说一句话就逼近杨大将军一步,一副老先生教训学生的模样,充满了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大义凛然与优越感:
    “难道大将军成就了天人境,就自以为高高在上,可以目中无人,连礼义廉耻都能不顾吗?天人境虽然有个‘天’字,但也有个‘人’字!
    “大将军生在人世间长在人世间,如今难道想要不做‘人’?!
    “若是如此,莫说王上不会答应,臣下不会答应,满朝文武举国军民都不会答应!我们就算是死在大将军面前,也不能让大将军毁了吴国社稷,败坏孝义大道,让人世间成为没有道德的地狱!”
    杨大将军眼帘耷拉下来。
    她是天人境,不是一块石头,哪有被人当面这般谩骂还不生气的?更何况对方还处处上纲上线,用利益道德绑架她,要挟她。
    不等杨大将军开口,满座大臣尽皆站起身,一同向杨大将军走过来:“刘侍郎说得不错,我们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大将军害了吴国,误了社稷!”
    他们将人多势众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想要逼迫杨大将军就范。
    人群最前面的刘彦义跟张贞吉并肩而立,底气十足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