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莫邪仙子安耐不住,冷言冷语地道:
“我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会在来到这个世界后还跟你纠缠不清,早知道跟你打交道没什么好处,我就该见你一次杀你一次,这样说不定还能落个清净!”
听到这话干将笑了,贱兮兮地挤了挤眼:“这可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愿意,硬要腆着脸狗皮膏药一样的贴上来,怎么都怪不到我头上。
“咱俩在来这之前就不是一路人,虽说是老同学,但向来谁看谁都不顺眼,原本就该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只能说我的魅力摆在这,有什么办法?”
莫邪顿时大怒,起身狠狠一拍桌子,就要指着干将的鼻子来一波河东狮吼。
可她盛怒之下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以她如今的身体素质,用尽全力猛拍桌子,不仅不会把桌子拍碎,还只会让自己的手肿得像是红烧猪蹄。
下一刻,莫邪弯着腰捂着手,五官扭曲的坐了回去。
干将哈哈大笑,又是捂肚子又是拍大腿,开心得像个孩子。
见莫邪看过来的目光阴沉得能杀人,干将不由得后背一凉,为了自己往后的生命安全着想,他咳嗽两声,换上一副沉重的面容。
半真半假的叹息一声,干将说起自己的肺腑之言:“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俩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两个普通社畜而已。
“就算看到了世道的黑暗,经受了各种不公,也根本无力去改变什么,能保证自己不被改变就已经是拼尽全力,所以习惯了追求自己的轻松逍遥。
“可现在不同,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被轩辕老头从山贼手中救下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你我不再是普通人,而是天赋异禀身负非凡传承的绝顶高手!
“面对不公与黑暗,我们不必忍气吞声自我催眠,而是可以选择正面硬刚,尝试去改变这个世界,建立一个符合我们心中所想的世界!
“这件事,如果你我不去做,还有谁可以做,还能指望谁去做呢?
“力量越大,责任越大,你我逃避不了。
“如果我放弃了这次的机会,在可以为了心中的理想与正义放手战斗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那么就算我达到了天人境,往后的余生都只会在愧疚自责中渡过,自己看不起自己,绝对不会有一天是真正快乐的!”
看着神色肃穆眉眼认真的干将,郑重无比的吐露心声,莫邪忘记了自己手掌的疼痛,连心中滔天的火气也所剩无几。
这一刻她心神摇曳,好似飘在秋风中打着旋儿的蒲公英。
干将心中有男儿志,莫邪是清楚的,在对方还不是干将,她还不是莫邪的时候就清楚了,或许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才是对方最吸引她的地方。
大好儿郎若是没有凌云壮士,那还是热血男儿吗?一个胸中不曾有热血的男儿,那还是可以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吗?
没有人不崇拜强者,正经女子爱的向来都是英雄,她莫邪又何能例外?
只是来这个世界之前,他们都只是普通人,太平盛世中的寻常社畜,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世界,所以再多凌云志也只能埋葬在残月下的烈酒里。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从古至今的仁人志士多是如此。
“可这不是我们的世界,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幻境,我们背井离乡流落于此,跟这里的所有人都没关系,为了他们奉献自己,值得吗?”
莫邪抿了抿嘴唇。
干将笑了:“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你追寻大道至理,难道还看不透彻?纵有万载横有八荒,唯有能把握的东西才是真实,我们存在的地方就是家乡。
“你我早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我们在这里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我们与这里的人把酒言欢并肩奋战,我们为这个世界流过血,也将我们的志向倾注在了这里。
“在这里,你是莫邪我是干;这里,就是你我生活的世界。”
莫邪低眉不语。
等候半响,见莫邪仍是不言不语,干将不做勉强,最后喝了半碗凉茶,掏出铜钱放在桌上,起身时和颜悦色地对莫邪道:
“你我同出一个世界,到了这里自当肝胆相照相互扶持,但却不必因为对方而勉强自己委屈自己,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只有自己能对自己负责。
“所以,万万不要亏欠自己的内心。
“你想要追寻大道至理,那去就是了,不必硬要跟着我去泥潭里打滚,在牢笼里翻身。
“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遵从内心方有始终,一次勉强二次勉强次次勉强,最终只会失去自我,让自己面目全非,活成一个悲剧。
“我走了。”
说着,干将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开茶棚。
他走了几步,没听到莫邪追上来的脚步声,禁不住喜上眉梢,待要加快步伐,忽然听得身后的桌子猛地一响,旋即便听到莫邪的河东狮吼:
“好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账,老娘差些被你摆了一道!
“临到燕平了,你竟然还想甩开我,怎么的,知道要去宁小子那里了,往后不会缺去青楼的嫖资,这就想要肆无忌惮沾花惹草?
“果然,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无耻的老色批,为了狂窑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想去逍遥自在?门儿都没有!”
吼完最后一嗓子,莫邪已经追了上来,手中的包裹轮起来,不由分说就朝干将身上招呼过去。
干将的美好幻梦轰然破碎,一颗心霎时间沉到谷底,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勉力招架快步向前奔逃。
一边跑,他还不忿地一边回头嚷嚷:“上青楼狂窑子怎么了,在这个世界这都是合法的,你这可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要去官府告你......”
莫邪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脚下生风追赶不休:
“什么壮志理想,什么虚妄真实,什么家乡自由,老娘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么喜欢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这个世界准许你上青楼!
“看老娘不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踩着烟尘冲进燕平城,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
来到东宫大门前时,干将跟莫邪已是完全消停下来,追逐一路耗尽了力气,现在只想快些找个地方坐下。
好在他们不必跟门子周旋,因为赵宁已经等候在门前,相隔十多步便拱手见礼:“晋阳相别,已近三载,能在燕平再见两位,实属万幸,赵某恭候多时。”
夕阳下,干将笑着拱了拱手:“我们应时而来,太子何必客套?”
听到干将这句话,赵宁禁不住一阵恍惚。
当年合力击败元木真后,干将与莫邪丢了修为,却不肯接受赵氏的富贵荫蔽,执意离开晋阳云游天下,理由只有八个字:应时而来,时过则去。
如今,时过境迁,朝改代换,虽无沧海桑田却已物是人非,两人再度不远千里而来,理由竟然一如当初。
第六五四章 东宫对
七个日夜的不停苦思,赵宁即便是王极境后期,精气神也被消耗殆尽。
好在他的思考并非没有结果,虽然尚未有彻底解决难题的办法,但多少有了些灵感与领悟,不再像之前那样迷惘。
在从沉思中回过神不久,他感应到了干将与莫邪的气息,发现他们正超东宫而来,惊喜之余起身离院,先一步来到大门前等候。
两世为人,赵宁不缺感悟,心性胸怀远非常人可比,但毕竟只是在同一个时代沉浮,想要堪破未来的道路依然没有那么容易。
而干将和莫邪是世外高人,赵宁眼中的智者,超脱于俗世的存在,无论是国战前游历天下还是国战期间在晋阳,赵宁都在跟他们的交谈中所获良多。
如果说当世还有谁具备参悟未来的智慧,在赵宁看来,一定没有人能比得上干将莫邪。
赵宁早就吩咐了宴席,将干将与莫邪迎进东宫,三人没有寒暄太久,便进入了席间。
无论是一路赶来舟车劳顿的干将莫邪,还是七日不食的赵宁,都需要好好饱餐一顿,所以彼此都没有客气,放手在席上大快朵颐。
赵宁两世征战,生死间浮沉一二十年,身为沙场宿将,当然不拘俗礼,干将与莫邪则是脱俗之人,吃起饭来也不会有那么多讲究。
三人都是如何开心自在如何来,看得一旁伺候的丫鬟们惊讶不已。
将各自食案上的美酒美食风卷残云般享用大半,三人都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这时候终于有心情谈论吃喝这个头等大事之外的事了。
“赵氏意欲建立一个万年不朽的皇朝,大晋想要人人平等家家安居乐业,上至宰相下到农夫,每个人的公平与尊严都得到保证,能渡过幸福安宁的一生。”
敬了干将与莫邪一杯后,赵宁率先开启了话头,“赵某自认为这是天下最正义最正确的事,但做起来却发现困难重重,仅是禁制土地买卖都难以推行。
“不知两位何以教我?”
干将手里的猪蹄还没有啃完,在他放下半个猪蹄擦嘴的时候,莫邪率先接过话茬,颇为轻蔑地道:“你错了。”
赵宁怔了怔:“错在何处?”
莫邪淡淡道:“你想要建立一个公正公义的国家,这本身就是错的。”
赵宁大惑不解:“为何?”
莫邪直视赵宁:“国家之所以诞生,本就不是为了公正公义。”
赵宁明白了莫邪的意思:“先生是说我的想法乃缘木求鱼?”
莫邪微微点头:“然也。”
赵宁摇摇头。
“你不信?”莫邪笑了笑,“那你想一想,天下第一个王朝是什么。”
赵宁嗓音低沉:“大禹传位于子,立大夏王朝。”
莫邪道:“正是如此。夏朝建立,始有家天下。何谓家天下?以天下为似家之物,是为家天下。既然国家是自私的产物,如何能有真正的公平公正?”
赵宁无法接受这个论断:“果真如此吗?”
“为何不是如此?国家建立,贵族诞生,人分三六九等,从此有了高下之别。天下一开始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时至今日也没有,现实还不够有力?”
“......”
“但相对的公平公正,或许可以实现。”
“如何实现?”
“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这不是部落时代吗?”
“正是。一个部落一个村落百十人,人少,所以贫富不悬殊,利益不深厚,高下不分明,等级不存在,人人互相帮助方能存活,所以友爱占多数。
“力量相差不多,地位才能没有差别,故而不会有压迫剥削。”
莫邪倚马千言,“一旦利益大了,尤其是少部分人掌握了大量财富,那么为了维护自己的财富,他们就会拔高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常人之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过多的利益财富是一切不公与剥削的原罪。”
赵宁沉吟不语,无法接下这个话头。
他不能接受这就是真理,一时之间却找不到反驳依据。
因为历史的现实就是如此。
他看着莫邪反驳道:“难道贫穷才会有公义?富裕反而只会滋生丑恶?”
莫邪笑得很灿烂:“何谓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