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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宁这番话,不仅是对皇城内的官吏说的,也是对皇城外的燕平百姓说的。
赵氏要做什么,大晋会是什么样的皇朝,他必须要昭告天下,是敌是友由此而定,是志同道合并肩奋战,而是互为死敌沙场拼杀,都要分得清清楚楚。
这是大事,堪称前所未有的大事,不可能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现在无疑是将其公之于众的最恰当场合,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
城外的平民反抗者们欢呼雀跃,人海霎时沸腾起来,不知多少人在红着脖子拍打自己的胸膛,有多少人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他们还没说出自己的诉求,大晋太子已是主动表明了皇朝的态度,这样的帝室让无数人喜极而泣,感动得无以复加。
狄柬之、孙康等八成以上的官吏——能从城外人海中撤回,和没有冲进人海的那部分,现在无不是面色灰败。
有人颤颤巍巍惊恐无度,有人面色阴郁咬牙切齿,有人恍然失神犹如行尸走肉,有人跌坐在地呆若木鸡。
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回答知罪,那么迎接他们的,轻则是富贵不存,重则是性命不保。可此时不回答知罪,他们又能如何?
继续与赵氏僵持,赌对方不敢轻易屠戮群臣,静等今日之事发酵,京畿、河北、河东的所有权贵反应过来,或者在各地举旗造反,或者集结强者杀到燕平,或者跟魏氏、杨氏联手,再跟赵氏拼个你死我活?
那样的局面或许会出现,但在那之前,赵氏一定会红眼,把他们都杀了!
可此刻若是回答知罪,那不是代表大晋皇朝的权贵阶层认输,就是宣布自己叛出了权贵阶层,无论接下来局面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官位、富贵乃至性命都仍然会不保。
“臣等知罪!”
这时,有人从百官中大步而出,拜倒在了所有人前方。
不等众人反应,第二人拨开人群来到前方,在空地上伏地而拜:“臣等知罪!”
狄柬之、孙康等官员看着这两人,像是看到了鬼,又像是被雷劈了。
这两人,是宰相陈询,与大理寺卿张廷玉。
第六百四十七章 反抗到底(6)
燕平城以南百里处,一座小城的简陋茶楼,走进来一名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年青壮汉。
店里有伙计在忙碌,有客人在饮茶闲谈,但在壮汉穿过大堂走上二楼的过程中,却没有一个人看向他。
仿佛进来的不是一个衣着考究、器宇轩昂的贵人,而只是一阵微风。
二楼除了靠里的那一面有墙,其余三面都敞开着可以凭栏观景,年青人径直来到靠边一张桌子前,不顾桌子对面已经有人,毫不客气坐了下去。
这张桌子前原本坐着一名身着男式锦衣的女子,柳眉杏目气质清冷,白璧无瑕的脸上写满旁人勿近——是所有人都不要靠近,而不是生人勿近。
“天地广阔,你就一定要坐在我面前?”女子面无表情地瞥了汉子一眼。
“你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咱们相识多年,好歹有几分交情,我来了你不相迎也就罢了,还驱赶客人算是什么道理?”
汉子虽说生得五大三粗满面虬髯,却格外有修养有气度,一举一动莫不规矩合理,说话时笑眯眯的人畜无害。
“不用刻意彰显你的修为,你我谁先跨过那道门槛还不一定。”女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话说得平淡却格外有自信。
汉子嘿然一笑,也不辩解。对方先到的这里,刻意收敛了修为气机,他不过是路过附近,就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明显是修为实力更胜对方一筹。
“放心,我虽然强你那么一点点,但总不至于抢你的人,咱俩各拿各的。”汉子一副对老朋友肝胆相照的语气。
女子轻嗤一声,乜斜汉子一眼:“天下皆知,你跟他是打小穿一条裤子的发小,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能把抢夺对方的东西说得如此轻松,可真是好兄弟。”
汉子摊摊手:“这可不是我抢。宁哥儿要是不愿放手,谁能从他手里分人?”
说到这他嘿嘿低笑两声,挤眉弄眼道:“天下皆知我跟宁哥儿是手足兄弟不假,但世上也没人不知道杨氏跟赵氏的关系。
“你跟宁哥儿的恩怨纠缠,早就被说书先生写成传奇故事,在市井间广为流传了,那可真是荡气回肠精彩纷呈——难道你们扬州没有,你在金陵没听到过?”
女子眼帘耷拉下来,眸子里射出危险的杀气,一字一顿地道:“知不知道蛤蟆为什么会被人杀?”
汉子哈哈大笑。
女子的意思,当然是蛤蟆叫得招人烦惹人注意,以此警告他祸从口出,不想死的最好是立刻闭嘴。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有些僵硬,但谁叫他的诨号是蛤蟆?所以勉强也可以听得过去。
见面的寒暄结束后,两人陷入一段不短的沉默。
魏无羡望着北方悠悠道:“如果我俩不来,宁哥儿是不是就能大开杀戒,把他认为有罪的权贵全部拔除,以雷霆手段清理河北河东的‘大业’阻碍?”
他嗓音沉重,却没有明显的感情外露,不曾表达出任何情绪。
杨佳妮依然是那副平静木讷的样子:“重要的不是我们来不来,而是你们是否占据了陇右、关中,我们是否吞并了江淮、吴越。”
大晋开朝立国时,将魏氏、杨氏封王,确立了自己在名义上的正统地位,但明眼人都知道,关陇魏氏、淮南杨氏,已经是事实上割据一方的诸侯。
既然彼此都想逐鹿天下,三家对立,互相盯得紧,那么一旦其中一家内部有乱,其它两家就不可能隔岸观火坐失良机,必然要有针对性的行动。
这回燕平动-乱,赵氏与权贵开战,魏氏与杨氏本可以抓住机遇横插一脚,让赵氏的努力化为泡影。
别的不说,只要魏无羡与杨佳妮出现在燕平,让赵宁在跟权贵高手的对战中落败,新朝初立的大晋就会风雨飘摇。
魏无羡与杨佳妮之所以没去,自然有充分的理由。
天下到了如今这种大势,理由当然不可能是私交情义,而是更加现实的利益。
利益的其中一部分,是赵宁很早就已向他们许诺,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们可以从大晋分走他们想要的高手强者,以及他们背后的力量群体。
这些权贵高手、地主群体不容小觑,是一股非常庞大的力量,得到他们,魏氏跟杨氏就能快速壮大自身,而失去他们的赵氏,会在一夜之间衰弱巨大。
但跟击败赵氏这个最强对手,覆灭坐拥大义名分的大晋相比,这点利益还是显得不够看。
魏无羡看着北方的目光没有收回,双手笼袖,叹息一声,不无惆怅地道:
“天元王庭一日不除,我们这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宁,做什么都得束手束脚,实在是不痛快。”
杨佳妮淡淡道:“可惜的是,想要攻灭天元王庭,中原皇朝就必须先行一统,安内而后方能攘外。没有大一统的皇朝,我们除不掉天元王庭。”
魏无羡默然颔首。
若不是顾忌天元王庭,魏氏与杨氏怎么会坐失眼前这个,对付赵氏的最佳时机?
一旦大晋倾覆、赵氏败亡,河北、河东立马就会大乱,一直觊觎中原的天元王庭,焉能不趁虚而入?
而魏氏、杨氏与河北之间,不是隔着河东,就是隔着整个中原大地。
眼下中原群雄并起,多个有实力的节度使割据一方,因为有大晋朝廷在,他们才暂时没有异动,若是皇朝正统不存,可想而知会是什么局面。
大晋亡了,魏氏与杨氏的兵马不能立即赶到燕平,反倒是中原的节度使们很可能趁机扩张,先行进入河北。
届时天元王庭再杀进来,那就是比国战时更加混乱的局面。就算天元大军眼下不比当年,但这回中原没有统一皇朝组织战争,后果如何亦是毋庸多言。
一言以蔽之,中原的天下不能没有赵氏在北面挡着天元王庭。
“宁哥儿在做的事,注定了会让赵氏举目皆敌,被地主大户、权贵巨富攻讦,今日燕平动-乱,日后还会有河北、河东大变,短时间内赵氏的地头安稳不了。”
魏无羡的眉头挤成了疙瘩,“这么长的混乱期与虚弱期,要说天元王庭会视而不见,半分可能都没有!萧燕那娘们儿阴损得很,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说到这,魏无羡收回眺望北方的目光,凝重地看向杨佳妮:“你说,赵氏稳得住阵脚,挡得住天元王庭吗?”
杨佳妮低头饮了口茶,不动声色道:“有可能稳得住,也有可能挡不住。”
魏无羡关心则乱:“那该怎么办?”
杨佳妮瞅了他一眼,不急不缓的放下茶碗,认真地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们想从他手里分人,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事了吧?”
魏无羡怔了怔。
他眨眼就反应过来。
是的,的确不简单。
地主大户、官商权贵,这些赵氏大业的敌人,被赵氏弃若敝履的存在,对魏氏跟杨氏而言却是能快速增强自己的珍宝,他们迫不及待要分走自己那部分。
但拿了赵氏的东西,赵氏虚弱了,他们就得帮助赵氏盯着北境。
一旦天元王庭有异动,河北河东有陷入险境、朝不保夕的征兆,他们就得立马带着这些高手强者,以及他们麾下的其他精英,帮助赵氏守住北境长城。
在他们没有统一天下,没有跟赵氏沙场交战,没有单独对抗天元王庭的实力,亦或是赵氏无法自己应付天元大军前,他们得一直这么做!
魏无羡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既恼火又无奈,末了只能苦笑摇头:“本以为我们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还是被宁哥儿算计了!”
说完这句话他重重击节,很是难受纠结,如果赵宁在眼前,他一定会扑上去掐住对方的脖子,跟对方好好打上一架。
杨佳妮没接魏无羡的话,只是喝干净了碗中的茶水。
......
张廷玉、陈询相继拜倒在百官前方时,身着龙袍的赵北望凌空虚步,来到了衣袍破碎的赵宁面前,对他微微颔首,不吝赞美:“干得不错!”
这是有百官有百姓的正式场合,赵宁向赵北望行了臣礼。
回头再看张廷玉、陈询两人,赵宁暗暗松了口气。
这场风波对他来说并不轻松。
且不说如果燕平百姓愚昧不堪、胆小怯懦,未曾在一品楼、长河船行的带领下,敢于冒着风险挺身而战,形成大规模的反抗浪潮,他的大计就会彻底失败,仅是既得利益阶层的群起反扑,就是险象环生的挑战。
到了此时,燕平、京畿之地的权贵强者,都没有成功聚集起来。
如果他们聚集起来了,又会是另外的局面。
赵宁不是不敢大开杀戒,屠戮权贵阶层,而是真的不能。逼得代表既得利益阶层的官员权贵低头认输,跟大肆屠杀他们镇压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这种事,百姓可以做,朝廷不能。
百姓做了,不过就是新立一个朝廷,改朝换代而已。
赵氏做了,就是大晋的灭亡。
这也是赵宁必须发动燕平百姓,去攻杀无良权贵的商行,而不能纯粹由自己人动手的原因。
百姓是不怕权贵阶层的愤怒的,他们人多势众,可以改天换地,但身为统治者的赵氏不行。
眼下之所以有这么大的难处,一方面是赵宁手中力量不够,除了赵氏一族,就只有一品楼、长河船行与反抗军,而反抗军还得掣肘禁军;
另一方面,则是权贵阶层的整体力量,实在是太过强悍。
这两个方面,是赵宁要现在就开始革新战争,而不是等到天下一统后再进行的核心原因。
仅仅是面对京师、京畿之地的权贵,这场战争就进行得这么凶险,要是面对举国既得利益阶层,这场战争根本就不可能进行得下去。
就像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可能抑制得住土地兼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