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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6节
    老板娘低眉莞尔,温婉贤淑:
    “赵公言重了。若论侠义,五年国战,死伤百万,哪一个沙场悍勇不是侠之大者?我们应时而来,时过而去,尚能保得完整之躯,已是侥天之幸。
    “至于扬名天下,何值一提?”
    赵玄极未置可否,只是感慨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把酒言欢了。”
    胡渣明显的中年书生,闻言慨然笑道:“天下之所以如此广阔,便是为了让人仗剑远游,若不能纵览美景饱尝美食,岂不是辜负了昊天造物?
    “至于聚散离合,不过寻常事尔,若是有缘自能再会,不必耿耿于怀。”
    说到这,两人向送别众人抱拳:“诸位珍重,就此别过。”
    赵玄极、赵宁、杨佳妮、轩辕老头、红蔻等人,俱都一起抱拳:“后会有期。”
    长亭的屋檐下,赵宁望着中年书生接过老板娘的包裹,背在自己背上,牵马并肩而行,如神仙眷侣一般,在大道旅人中渐渐远去,心头忽生羡慕嫉妒之情,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若无家国牵绊、俗世纠缠,他亦想如对方一样,竹杖芒鞋轻胜马,没有图谋没有算计甚至没有目的地的探访五湖四海,仔细见识感受这自己浴血百战、殚精竭虑保卫的天下,到底是怎样一番如诗如画。
    ......
    乾符十七年,秋。
    赵宁终于再度见到了雄阔厚重,如巨龙般盘身的燕平城。
    历经血火易手,它还是如往常一样,在浩瀚蓝天下、苍茫大地中静静矗立,岁月好像不曾流逝,城内城外似乎不曾尸积如山,人们亦不曾在这上演爱恨纠缠。
    立马城前,在略显晃眼的阳光下,赵宁有刹那的恍惚。
    前世今生,离开归来再离开再归来,一切好像是发生在昨日,又似乎只是昨夜的一场梦。
    一座座城池的血战拼杀,一道道烽烟的升腾熄灭,一个个呼喊倒下的战士,一声声金戈交鸣马嘶剑吟,在光影中迷乱了形状,于刹那间在脑海中沸腾湮没。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命运无常人生厚重,不外如是。
    咳嗽声从背后传来,赵宁听到了赵玄极沧桑老迈的声音,他调转马头,回到赵玄极乘坐的马车前,隔着窗子聆听对方接下来的话。
    “五年国战,如梦如幻,赵氏历经艰辛搏杀,族人子弟死伤无数,今日终于重归燕平,得以再继前业。
    “江山依旧岁时改,桃李欲开烟雨昏。宁儿,此番归来,你可明白我赵氏该如何自处?”
    赵玄极的咳嗽声几度起落,为这番话平添了几分力量与苍凉。
    赵宁默然无言。
    朝廷早已先一步回到了燕平,一系列诏令先后下达。与赵氏密切相关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宋治拜杨佳妮为淮南节度使,出镇金陵。
    是跟杨氏多有过节的吴氏的根基之地金陵,非是杨氏的根基之地扬州。
    赵玄极似乎预料到赵宁会沉默以对,也没有多作等待,神色沧桑的道:
    “你要记住,赵氏是忠义之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在朝堂之上如此,在时人眼中如此,在史书记载里更是如此。
    “赵氏族人,立身堂堂正正,不仅大节不亏,小处也要无过,上不负圣人明君,下不负黎民百姓,中无愧第一将门之名。
    “惟其如此,赵氏方能屹立千年,百世不倒。
    “你可明白这其中的深浅与道理了?”
    赵宁眼神变幻,垂首应诺:“孙儿明白了。”
    赵玄极点点头,在咳嗽声中拉上了窗口帘子:“入城。”
    赵宁策马前行,回到队伍领头的位置。再看燕平城高耸入云的城楼时,他眉宇间的锋芒犹如万箭齐发!
    五年了,离开燕平整整五年,浴血拼杀了整整五年!这五年之中,没一天不是如履薄冰,没一战不是如在悬崖。
    五年之后,国战已胜,前世没做到的事,这一世做得无可挑剔!个中心结尽数消去,他终于再回燕平。
    举起手臂,赵宁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如战鼓金戈:“入城!”
    第五百一十章 道路
    乾符十七年,秋末。
    打着油纸伞的陈安之,在连绵阴雨中走进镇国公府,刚到院子,便看见了手持一卷书册,站在自屋檐垂落的水帘后,望着院中竹丛出神的赵宁。
    “临雨读书、观竹忘言,郡王真是好雅兴,是不是想要赋诗一首?”陈安之收了雨伞,笑着打趣。
    陈安之进门的时候,赵宁就已经回过神,“赋诗这种事还得你这个门第子来,仅是那些平平仄仄就够我憋上一整天,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句子?”
    前些时日,宋治大赏国战有功之臣,在明面上做到了赏罚有度,赵宁因为青竹山之役与渡河之战的功劳,宋治还是把唐州郡王给了他。
    由此,赵宁成了大齐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异姓王。
    战后,随着赵宁交卸行营都统的执掌,郓州军自然随之不复存在,将士们有的升迁去了藩镇上任,例如贺平、陈奕等人,有的则成了其它藩镇的部曲。
    这并非是什么交换。国战期间,宋治离不开赵宁,所以不敢太过逼迫他,凡事都得讲点规矩,但国战结束后,宋治就没有给赵宁选择的余地。
    河东节度使依然是赵北望,镇治还是在晋阳,同时将雁门关纳入了辖下。相应的,晋地南部的一些州县被划出来,在潞州成立了一个新的藩镇。
    “今天来是要告诉你的两个消息。”陈安之身为给事中,在中书省当差,消息最是灵通不过,“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要先听哪个?”
    “这时节哪有什么好消息,除了坏的便只有更坏的,一起说来听听。”赵宁收起书册,两只手背在身后,和陈安之一起站在屋檐下,都没有进门。
    陈安之不再卖关子:“其一,因为国战期间立功的人很多,需要加官进爵的很多,官职不够用了,所以朝廷增设了四个副大都督。”
    这个说法既荒诞又真实,赵宁哑然失笑。
    从他重生那一段时间起,宋治、徐明朗就在筹备五军都督府,想要设五个大都督分赵玄极的权,闹到现在这茬还是没过去。
    陈安之接着道:“你是其中之一。”
    这倒是出乎赵宁的意料。自从交卸了行营都统的印信,郓州军也打散并入藩镇后,他就没有具体执掌,空有郡王之尊,实则是个闲人。
    这段时间,他唯一需要正经关注的事,是郡王府的修建。
    没想到现在宋治竟然肯给他一个副大都督的官职,这样一来,就算赵玄极的权被分走了些,赵氏在大都督府的影响力也没降低。
    这大概就是陈安之所说的好消息。
    但在赵宁看来,这个好只是表面现象。
    大都督府因为府兵制而存在,国战之前防御使团练使招募的新军,就都是由枢密院统率,如今天下除了皇帝的元从禁军,全都是藩镇军,哪里还有一个府兵?
    赵宁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宋治绝对不会提升赵氏的权位,所以枢密院必然会重新建立,大都督府只怕会被驾空,渐渐沦为一个空壳子。
    陈安之见赵宁若有所思,忍不住调侃起来:“要不你来猜猜下一个消息的内容?”
    赵宁淡淡道:“既然是坏消息,想来应该是朝廷重建枢密院。”
    陈安之怔了怔,佩服的竖起大拇指:“你还真是洞若观火。”
    赵宁不置可否:“我这里也有一个消息,你要不要听听?”
    “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知道我不知道的消息?”
    “我的消息不是听来的,是推断而来。”
    “说来听听。”
    “旬日之后,陛下会生病,赵玉洁会以崇文殿大学士的身份,重新主事内阁。”
    陈安之讶异不已:“当真?”
    如果是魏无羡在这里,他就不会多此一问,陈安之虽然是门第出身,却没学到文官的阴损算计,只想着金戈铁马沙场血战,当然不会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赵宁悠悠道:“除了陇右还有零星战事,国战已经基本结束,该赏赐的有功之士陛下都赏了,并不曾亏待任何一人,包括世家在内。
    “眼下好事已经做完,接下来该做招世家抵触的恶事,陛下哪里还会亲自出面?一切自然会回到国战之前的情况。”
    陈安之陷入沉默。
    国战之后,宋治赏罚有度,很多世家子弟都加官进爵,掌握了不少权位,这让大赏之前心思不定、准备视大赏情况而动的世家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这时候,不少世家已是心生幻想,认为宋治经过国战的并肩作战后,会放弃打压世家,天下会迎来又一个太平盛世,每个人都能分享胜利果实。
    正因如此,有跟魏氏交好的将门,在不断给魏崇山、魏无羡写信,让他们收敛自身,不要闹得太过火,妨害眼前的大好局面。
    陈氏也有这种幻想。因为陈询的宰相之位,并没有受到影响。
    但听赵宁这么一说,陈安之的信心不禁有些动摇。这不是之前的道理就突然不存在了,而是陈安之很清楚,赵宁对形势的判断从没错过。
    “希望事情不会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陈安之只能半感慨半希望的这样说。
    ......
    陇右,凉州。
    魏无羡跟魏崇山共坐一堂。
    再度看了看手中的敕令,魏无羡轻蔑地道:
    “陛下让父亲出任大都督府副大都督,不外乎是想要父亲回燕平去。这样一来魏氏就有了人质在中枢,儿在陇右便不能肆意妄为了。”
    魏崇山推了推案几上的几封书信,不动声色:
    “前段时间,陛下在皇城论功行赏,场面浩大,世家们都得到了应有的好处,你也捞了个国公的爵位、同平章事的职衔。
    “这个时候,世家们自然欢欣鼓舞。
    “这些信件都是为父的故交送来的,劝说我们慎重行事,不要忤逆陛下旨意,也不要跟泾原、邠宁、灵武等镇继续纠缠,免得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这是要为父回燕平,要凤翔军失去占据陇右根基之地的机会!”
    魏无羡嘿然道: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世家们的势力已经大不如以前?要是换作前朝,以陛下在国战前的表现,各家遭受的损失,国战一结束大家就会群起反抗,各展手段。
    “如今不同,寒门如日中天,把控皇朝大部分权柄,世家反而成了弱者。作为弱者,但凡强者表露出善意,总是难免产生幻想,以为苟且就能得到保全。
    “这很可笑,也很悲哀——世家终究还是被寒门压下去了。”
    魏崇山点了点头,认同魏无羡的分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现如今的天下富人,是没有爵位的庶族地主占绝大多数?谁叫天下的绝大部分财富,是掌握在他们手里?
    “从古至今,乃至将来,哪个阶层掌握了国家的大部分财富,那他们就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朝廷、官府,都不过是维护他们利益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