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继续道:“卑职在长安城打探过,前不久有大量粮食物资运进了城,转运使却说那些物资都是给邠宁节度使跟灵武节度使的,让我们再等等,下一批军粮到了一定都给我们......”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校尉羞愧道:“卑职实在气不过,掀了转运使的桌子,被,被对方的人打了,跟着卑职的几名将士,还被扣押在衙门。
“转运使让卑职带话给军帅......说军帅的部将如此目无法纪,是不是贪墨了粮秣,请军帅严查一番,想想为何凤翔总是缺粮......”
说到最后,校尉噗通一声跪下:“卑职该死,请军帅杀之!”
魏无羡气得面红耳赤、五脏欲焚。
抵挡蒙哥,他凤翔军是绝对中坚,杀敌最多,死伤也最为惨重,至今为止,已有数百魏氏修行者命丧沙场,这里面仅元神境就有二十多位!
这些年来,因为箭矢短缺、损坏的刀兵得不到及时替,疗伤丹药不足等问题,麾下将士平白多了不少伤亡,城中将士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荤腥!
在这种情况下,战事没有那么激烈,应对的敌人没有那么多的邠宁、泾原等节度使,却吃香的喝辣的,军械丹药从不短少,这让魏无羡麾下将士如何能忍?
但他们还是忍下来了。
因为这是国战,魏无羡是将门世家出身,必须以大局为重。
“军帅,我们......要不要卑职去找副大总管,请他去一趟长安?”魏氏亲兵试探着问。
副大总管是魏崇山,既然是副大总管,多少有些面子——但要是他的面子那么管用,凤翔军也不会是如今这步田地。
看校尉的神色,他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这回也打算忍下来——不忍还能如何,让魏无羡去掀转运使的桌子?那凤翔军的粮秣恐怕就真的没找落了。
魏无羡五官一阵扭曲,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校尉,怒意怎么都抑制不住。
转运使连他的人都打了扣押了,还大言不惭,要是他这回依然忍了,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莫说在转运使等人会更加瞧不起他,多克扣他的粮秣,他麾下的凤翔军将士,只怕也会多有失望、怨言,士气难以维持。
可不忍,跟转运使彻底闹翻,凤翔军能有什么好?大战怎么继续?
上书朝廷吗?他上书朝廷的次数还少了?朝廷解决他的问题没有?每回派人下来,还不都是寒门官员?这些人巡查一圈,在腰包鼓鼓囊囊后,能替他说话?
“再这样下去,大齐迟早亡在这些贪官污吏手里!”魏无羡痛苦的闭上双眼。
他只能说贪官污吏,哪怕他知道问题不在这四个字上。但除了贪官污吏,他还能说什么?说党争?说世家与寒门之争?
那些下来巡查的官员,就算不是贪官污吏,也不会为世家说话。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寒门,立场决定思想。而朝廷只派寒门官员来,本身就已说明了问题。
国战伊始,皇帝喊着同心同德,要世家寒门合力,确实起到了效果。可世家寒门之争并没有就此消弭,只是短暂减弱。
随着后续宋治的一系列举措——驾空立下大功的皇后,重用寒门出身的赵玉洁,设立的节度使中寒门多于世家,不让赵宁克复中原,在北伐大战中将郓州军晾在一边等等,朝廷风气也随之而变。
那些最善于体察圣意、逢迎君心的寒门臣子,哪能还不知道如何跟世家相处?这个时候,就算宋治再说什么同心同德,也只会被他们当做场面话。
以往这些年,凤翔军虽然粮秣物资得到的不多,可何曾军中只剩十日之粮?
凡此种种,魏无羡心知肚明。
所以现在他没有选择,只能忍着。
就在魏无羡准备暂时咽下这口气,日后再做打算的时候,有修行者横穿城池,风风火火来到魏无羡面前,眉飞色舞像是金榜题名的士子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
“军帅,大捷,大捷!郓州大军出战不到五日,即攻破北胡黄河防线,大举杀进了博州境内!现在北胡大军正仓惶逃窜,连卫州的驻军都撤了!”
魏无羡怔了怔。
亲兵愣在当场。
校尉猛然抬头,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巨大的狂喜让他都忘了自己的屈辱。
“军帅!唐国公胜了,唐国公又胜了!”魏氏亲兵声音大得像是炸雷,笑得更是脸上开了喇叭花,整个人处于恨不得燃烧起来的状态。
“胜了,胜了,我们胜了!”校尉失神呢喃,喜极而泣,“王师渡河进入河北地,北胡大势已去,还有什么能挡住郓州军、河东军?!”
魏无羡眼角一阵抽动,霎时间眼神变化连连,仿佛有万千个念头同时浮现,而后他身形一闪,突然出现百丈高空之上,凝神向城外的蒙哥大营看去!
他什么都没看到。
蒙哥军中的王极境修行者,尽数升上了半空,打开领域之力搅动天象,遮蔽了阳光让四下一片昏暗,并且遮住大营的虚实。
魏无羡大喜。
什么都看不到,正好印证了他的想法。
蒙哥这番安排,明显是防备他的窥探。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蒙哥有什么是不能让魏无羡现在看到的?
魏无羡心中有答案。
蒙哥在做撤军的准备!
河北地失守,北胡大势已去,蒙哥焉能没有接到撤军的命令?
魏无羡哈哈大笑,回到城中,抓起校尉,再度升空,化作流星,笔直朝长安城飞去,只留下一条军令:
“来两个王极境,跟着本帅,调集五千精骑,立即赶赴长安!”
蒙哥就算撤军,单靠凤翔军也无追击之力,没了城池作为依仗,到了野外,对方的精骑防不胜防,擅自出动说不定还会落入陷阱。
蒙哥他追不了,长安他却能去了!
......
西京长安城,转运使高唐正跟两名客人喝茶,彼此相谈甚欢,不时有笑声。
“听说凤翔军已无十日之粮,魏无羡只怕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大人这个时候打了他的人,他估计会气得七窍冒烟。”
说话的是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文官。这是邠宁军的掌书记,何琼。
高唐还未说话,旁边一个面容俊朗、气质出众的青年文官,呵呵笑道:
“大人这是布局深远。不让魏无羡着急得无路可走,不让他知道城里没他们的粮食,他又怎么会接受次一等的军粮?”
高唐放下茶杯,抚须微笑,显得胸有丘壑、宠辱不惊,不急不缓地道:“魏无羡再是着急,还能来掀本官的桌子不成?
“国战至今,沙场上死了那么多人,世家子弟损失惨重,寒门将校虽然死得更多,但奈何寒门人也多得多,眼下已是崛起无数悍勇,还都被委以重任,掌握了不少权柄,此消彼长,世家权力被削减,衰落已经是大势。
“像河东军、凤翔军这样的有几个?
“国战后就是世家们的穷途末路!
“他魏无羡再是恼怒,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胆敢在战争期间桀骜跋扈,无端闹事,朝廷正好以此为借口,另外派人出任凤翔节度使!”
青年文官是泾原军的掌书记——掌书记是节度使左膀右臂,主管文书后勤,在节度使麾下文官中拥有数一数二的地位,闻言点头附和:
“历朝历代以来,世家门阀子弟在战争都多有陨落,只不过因为是皇朝内部之争,不必赶尽杀绝,主要是招降纳叛,所以折损不严重。
“但眼下是跟异族之争,没有投降的余地,所以战死者多。
“以往的时候,世家门阀子弟纵然死得不少,但建功立业身居高位者亦多,还能借机掌握大量权柄,故而若是作为战争的胜利方,家势只会更大。
“本朝十八将门十三门第,多半是这么来的。
“然而眼下不同,世家之外寒门崛起,分走了原本可以落入世家口袋的很多官职爵位,又因为陛下支持,掌握的权力增加。
“再者,天下世家子弟就那么些,就算十个里面有一个大才,数量终究有限,而寒门子弟无边无际,纵然一千个里面只有一个真正的人才,俊才英杰的绝对数量也是寒门多。
“所以此战之中,寒门的崛起成为大势。
“大人说得没错,此消彼长,世家的衰落已经不可避免。纵然赵氏、魏氏、杨氏等是例外,可毕竟也只有这么几个例外。
“就算是唐国公赵宁,他麾下那些位高权重的骁将,如贺平、耿安国、陈奕、方墨渊等人,不是江湖草莽就是民间豪杰,可都是非世家的寒门出身!”
何琼拍手称赞:“两位大人真是慧眼卓识。
“国战之前,陛下为了打压世家扶持寒门,以大智慧大毅力,耗费无数心血用尽了各种手段,也只是压制住了世家,不曾真正灭掉他们。
“而这场国战,只不过短短五年,世家子弟便伤亡惨重,元气大伤根基大损,成了明日黄花;
“反观我寒门官将,从血与火中拼杀而出,在尸山血海中昂扬而立,已经掌握了皇朝的绝对权力!
“从这方面说,这场国战非是家国之难,而是皇朝之幸!陛下的雄图伟业,借此算是迈进了几大步!
“此战之后,再也没有谁能阻止寒门崛起、世家消亡了!”
闻听此言,高唐哈哈大笑,状极畅快。
青年文官也是笑出声来,优哉游哉风度翩翩。
对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大好局面,这是未曾遇到过的大好时代,这天下即便不属于他们个人,也将属于他们这个群体,这个阶层!
“历史的车轮不断向前,走到今天这一步,寒门崛起已是滔天大势,滚滚如洪流涛涛如海浪,非人力可以阻挡!”
高唐饮茶如饮酒,咂摸了一下嘴,陶醉的满脸通红,“正所谓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对错善恶正邪是非之分,在大势面前不值一提。
“这天下大势是我们的,我们理应荣华富贵,这天下大势不是世家的,世家理应灰飞烟灭!
“身为人臣,不可不为君王分忧,身居高位,更不可不目光长远,于我等而言,限制凤翔军打压魏氏,便是首要重任。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在此之间,我们顺手为自己谋些好处,纵然是圣人也不能指摘。
“这回我们说给凤翔军次一等的军粮,那就给他们次一等的军粮,纵然是魏无羡亲自来了,也只能受着,他若不受,便只能饿肚子,乃至饿死!”
朝廷调派的军粮,没有次一等的说法,纵然有所差别,也都是优质粮食。高唐所谓次一等的军粮,必然不是来自朝廷,只可能是来自民间。
也就是说,朝廷运来的,让他们给凤翔军的优质粮食,他们卖了,而后从市场买了劣粮提供给凤翔军,这中间的差价就进了他们个人的腰包!
一手握住大势,打压大势的敌人,一手借助大势,搭顺风车中饱私囊,可谓是聪明得不能再聪明的举动。
三人志得意满之际,忽然听到一道饱含愤怒、激如雷霆的声音:“说得好!有委屈魏某得受着,不受就要饿死,真是高论,让魏大开眼界!”
高唐等人面色一变,只觉得眼前虚影一晃,等他们看清来人时,就发现魏无羡带着校尉已经站在堂中。
何琼一阵气短,有做坏事被抓现行的羞愧、慌乱,而高唐则面色如常,起身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他一个转运使,官品自然比节度使低:
“不知魏帅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不过魏这么直闯官邸,怕是有些不妥吧?”
到了人前,魏无羡恢复; 那副阴测测的样子,眯着小眼睛低低桀笑:“高大人,你欠本帅的军械粮秣,这回是不是该给齐了?”
高唐双手一摊:“魏帅这话从何说起?下官从来都是依照章程,给凤翔军运送粮秣军械......”
他话还没说完,魏无羡已经一步到了他面前,身材雄阔犹如小山,隔着一张小案俯视高唐,绿豆般的眼睛里,满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
“你说什么?本帅没有听见!声音大些,再说一遍。”
面对一个浴血百战的沙场悍将的胁迫,高唐很难不畏惧,但他自忖身后有寒门群体有朝廷皇帝,强打精神:
“魏帅,你这是何意,莫非也想学你麾下的校尉,掀本官的桌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