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章 人心不古
皇帝一向温润,这样重的话可很少说,敬新磨怵然一惊,连忙俯身下拜,“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乃是亘古少有的明君仁君,大齐皇朝的盛世正是在陛下的勤勉治理下,才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高度!陛下的功绩臣民共鉴,请陛下万莫妄自菲薄!”
这个回答在宋治意料之中,但他并未急着让敬新磨起身,虽然他不是在跟敬新磨生气,“盛世?朕当然想大齐有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只可惜,就是在朕日日勤政的情况下,皇朝却并不安宁,边远之地也就罢了,眼下乱局就发生在朕的脚下!朕把江山社稷治理成这样,难道还不够昏庸?”
拜伏在地的敬新磨听到这里,反而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宋治明确说这话的原因,他就有应对之词。社稷出了问题是谁的问题,答案再明显不过。
他连忙道:“这当然不是陛下的过失,而是臣子的罪责!是那些世家利欲熏心,只想着争权夺利,不顾为君分忧治理好天下,是他们失了臣节!
“是他们罔顾了法度道德,贻害了江山社稷,需要承担责任的是他们!陛下,老奴请命,这就去把那些世家大臣绑进宫来,让他们谢罪!”
听着敬新磨的慷慨陈词,宋治神色略微有所缓和。至于绑世家大臣的话,敬新磨也只是说来让皇帝好受些而已,并不具备实行可能。
宋治让敬新磨起身,叹了一声,“大伴会这样想是自然的,只怕天下人不这样看。”
敬新磨赶紧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仁德,绝对不会非议陛下,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传讯满朝文武,当面问问他们。
“不仅如此,飞鱼卫也能为陛下收集市井议论。老奴保证,百姓对陛下一定是感恩戴德,愿意为君父效死!”
敬新磨说得笃定,宋治脸上终于有了些淡淡的笑意。这些话虽然有谄媚之嫌,但在宋治看来也八九不离十。
太平盛世之下,百姓丰衣足食,市井繁华、乡村安宁,皇朝吏治也还算清明,鲜少听说有官员害死了人,哪个百姓不会对皇帝心怀感激呢?
再者,宋治这些年一直戮力政事,从未有过懈怠,也不曾因为个人喜好而大耗钱财、民力,自认为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如果这样百姓都不感念皇恩浩荡,那他们的良心只怕是真被狗吃了。
在老宦官态度坚决的奉承,和宋治自我感觉良好的自我催眠下,他的心理得到了安慰,自省过程便就此结束,转而思考起在眼下这场风波中,他该做些什么。
“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赵氏处境颇为不妙。看来上回赵氏对付刘氏的雷霆一击,让门第感受到了极大威胁。如若不然,门第眼下也不会这般同心协力,把阵势闹得这么大。”
宋治手指轻轻敲打着案桌,四平八稳的道,“如果赵氏没有万全之策应对,只怕这场劫难很难度得过去。”
敬新磨在一旁寻思着道:“观赵氏扳倒刘氏的手段,可知对方不是一点心思都没有,这回应该不会没有防备......经历了代州之事,又面对门第对将门的不断压迫,赵氏愤而反击理所应当,不如此倒是说不过去了。
“只不过赵氏到底是将门,论及阴谋算计,相比门第文官到底差了些。这回门第又是多家联手,布局缜密,行动迅捷,赵氏应付不过来,也是情理之中。
“倘若赵氏果真应对不了,那倒的确会很难过这一关。”
宋治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忽然说起好似不相关的另一件事,“上回朕依照跟大伴商量的意思,借扩充《方物志》书吏队伍的事,让宰相从国库里拨付钱粮,好解决飞鱼卫粮饷不足的问题。
“宰相虽然同意了下来,但在款项的数量上,却给得并不多,完全没有达到朕的预期。似乎宰相已经察觉到飞鱼卫的存在,在有意控制。”
敬新磨眼神沉了几分,公鸭一样的嗓子带上了怒意,“陛下,恕老奴直言,徐相担任宰相多年,之前又是辅政大臣,如今权势过盛,对陛下的掣肘太大了。”
宋治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沉吟了片刻,忽而又道:“朕派往北胡的飞鱼卫,书写《方物志》已有多时,也打探到了很多消息。
“可综合他们传回的情报,北胡并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地方,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天元王庭也没有那么强大,至少不比其它三个王庭强多少,根本不具备威胁大齐的实力,也没有统一草原的可能。
“倒是之前他们暗中对付雁门关赵氏族人的事,现在已经渐渐流传开,各个大小部落都说,那只是天元王庭为祖先左贤王报仇的举动。
“在那之前,天元王庭的可汗,就多次在醉酒后表示,一定要为祖先复仇,让赵氏的人付出代价,以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好寻得祖先的庇佑。”
说到这,宋治再度沉默下来,没有只言片语的评论。
敬新磨也没有贸然接话。
良久,宋治拿定了注意:“且先看看再说。看看赵氏到底能不能应对眼下这个局面。”
......
赵宁回到赵氏庄子的时候,从赵正祥那里得知,京兆府的官差刚刚来过,已经将杀人护院的家眷,都以讯问的名义带走了,几乎跟他去找杀人村民家眷是前后脚的事。
京兆府的动作很快,这是赵宁意料之中的事。彼时赵正祥等人也没有硬拦,若是跟京兆府的官差正面起了冲突,那无疑是落人把柄。
赵宁没有在庄子多作停留,询问过事态,在吩咐赵忠祥依照第二个计划行事后,就离开庄子赶回了燕平城。
都尉府依然是热闹的,门前围了很多码头来的人,还有附近的好事之徒。赵宁没有去正堂,都尉石珫还在那里审案,他也需要回避。
不过听动静,在郑玉卿、陈奕、王柳氏等人被带到都尉府后,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案情正在逐渐明朗,向有利于赵氏的方向发展。
现在就看王沭能撑多久,什么时候绝望,当着郑玉卿的面把实情说出来。
这对王沭而言是个难题。毕竟他只要招供,自己杀人犯的罪名就定了。自个儿得死不说,之前所得的钱财也得充公,还要担心郑氏对王柳氏的报复。
赵宁迈进班房的门槛,看到魏无羡正坐在桌案前,埋头对付一只油光水滑的猪腿,当下厮杀正酣,看着就给人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眼下已经到了午时,是该吃午饭了,赵宁本来没什么胃口,见魏无羡吃得这么投入,便吩咐了人给他也端饭菜上来。
“情况怎么样?”魏无羡看到赵宁进门落座,在百忙之中抬头瓮声瓮气的问,他脸上看不到半点儿担忧之色,甚至还显得颇为轻松。
“跟我们之前预料得相差无几,门第们这回的布局很缜密。”
赵宁道,“京兆府的动作也着实很快,看他们的样子是憋了一股劲,要趁着这回的机会一雪前耻,将咱们都尉府再压回去。”
魏无羡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奋战,边吃边跟赵宁通报事情的最新情况:
“盯着京兆府衙门的人手已经回来过很多次,现在那边的声势只能用沸反盈天来形容。到了眼下,前前后后已经有二十来个案子了。
“什么吃了你家药铺的药,原本病得不太厉害的人病死了,京兆府把案子一审,就有很多人说自己家之前也是吃了你家店铺的药,结果好好的人没了。
“什么你家商铺为了扩大规模,便宜收购临近的铺面,放火烧了人家的店铺,把人也烧死了。随即又有人跳出来,大肆控诉你们之前巧取豪夺,让竞争对手家破人亡的恶行。
“还有你家庄子族人妾室的家属,说你们强抢民女,这一下也炸出来许多人,指控你们庄子的人经常祸害人家闺女,完事了还不负责云云。”
说完这些,魏无羡也吃完了猪腿,连猪脚都啃得干干净净不说,骨头都让他敲成了渣滓吸干了里面的骨髓,这才擦擦嘴满意地道:
“总而言之,现如今你们的处境跟之前的刘氏别无二致。京兆府外围观的百姓,已经在叫嚷着要一起去点你们的宅子,把你们都烧死了。
“唉,之前我还以为,很多将门都会被门第栽赃陷害,至少魏氏跑不了,但眼下看来,门第这回是集中力量只对付你们,铁了心要你们步刘氏后尘。”
赵宁的饭菜被送了上来,他拿起筷子顿了顿,端着饭碗问道:“京兆府外那么多围观百姓,就没人记得之前赵氏揭发刘氏罪行的义举,为我们说两句话?”
魏无羡摊摊手,“反正我没听见。先前我还以为多少能借一借百姓的势,目前看来这是没指望了。”
说着他嘿然低笑两声,宽慰赵宁道:“世家权贵举族倾覆,这不是平民百姓喜闻乐见的大热闹嘛?大家都等着看好戏,谁会坏了大家的兴致?
“或许有人为你们说话了,但应该很快就没人潮淹没,没多大动静,所以我也没听到类似的回报。”
赵宁点点头,没有多说,开始夹菜吃饭。
见赵宁不说话,魏无羡想了想,忽然喟叹一声,颇有些感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我听家族的老人说,大齐还没这么繁华富强,还吃不太饱穿不太暖时,大家都是很纯朴的,普遍嫉恶如仇、恩怨分明。
“哪怕家里没有隔夜之粮,门前有人饿晕了,也会立马抬进门相助。如今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报官,或者是叫醒对方把人赶走,自己是绝对不会管的。
“宁哥儿,你说说,现在日子好过了,人心为何反而坏了?”
赵宁抬头瞅了他一眼,默然片刻,“因为世道不再公平。”
魏无羡怔了怔,“何解?”
赵宁边吃边道:“世道不公,富人越富,穷人越穷,百姓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思帮别人?加之心里有怨气,自然就变得冷漠了。”
魏无羡张口无言,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就在这时,有人闯进了门。
第一三二章 请旨
进门的是都尉府总旗张文铮,神色颇显焦急,看到赵宁竟然在吃饭,没有半分紧张之意,不由得一怔,旋即便更加急切,出声道:
“总旗怎么还有闲心吃午饭?攻讦赵氏的案子已经在燕平城传开,市井百姓议论纷纷,都在指责唾骂赵氏为富不仁,快成鼎沸之势了!
“京兆府派遣衙役,大张旗鼓在满燕平城捉拿、传讯赵氏的官员族人和产业管事不说,御史台都传出了风向,已经有诸多御使上奏弹劾大都督了!”
说完这些,张文铮迫切的盯着赵宁,“当此危急存亡之时,赵总旗不赶紧去寻求解决危机之法,怎么还能在这饱餐?”
如今,张文铮下差后都在赵氏符兵作坊,为赵氏炼制紫晶石符兵,算是投靠了赵氏,跟赵氏兴衰与共了,这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自然要为赵氏着想。
听了张文铮的话,赵宁本来没有什么格外的反应,正考虑着是不是跟张文铮透漏些自己的计划,就见张文铮在隐晦的拼命向他使眼色。
赵宁心头一动。虽然不知道张文铮为何如此,但出于这么久相处下来,对张文铮的信任,仍是有了警惕。
在魏无羡正要开口让张文铮不要慌张之际,赵宁丢下碗筷,豁然起身,一脸惶急,失声叫道:
“事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京兆府这是在徇私枉法!赵氏乃是清白世家,绝对没有这些腌臜事!”
说着,向魏无羡使了个眼色,赵宁连忙从桌案后起身,慌慌张张往外走,“我不能呆在都尉府了,我得回去,你们先帮我顶一下差事!”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魏无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赵宁跟张文铮这是在唱哪出,摸了摸脑袋,他忽然有所明悟。
赵宁刚出门到了院子里,迎面就碰到了都尉府主簿。
后者是一个大腹便便、面目和蔼的中年人,脸上时常挂着弥勒佛般人畜无害的笑容,行事一向左右逢源,在都尉府人缘很好。
“赵总旗,大堂上的案子快要审结了,都尉让我来问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主簿迎头碰到赵宁,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话还没说完,见赵宁神色仓惶,显得很意外。
“主簿大人。”
赵宁拱了拱手,脚步只是稍微一缓,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码头命案请都尉秉公办理就是——我家里有些事,需要立即回去,大人担待一二!”
最后几个字说完的时候,赵宁已经跟主簿擦肩而过,风风火火的走了。
“赵总旗......”主簿回头对着赵宁急匆匆的背影叫了一声,见对方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处,面上一副不甚理解的样子,眸中却有精芒一闪而过。
出了都尉府侧门,赵宁策马飞奔离开,这时他脸色才沉静下来,开始思索刚刚张文铮的异样到底是何用意:
“张文铮在都尉府呆了二十多年,虽然平日里以混吃等死的酒鬼面目示人,实际上却是个少见的聪明人,这都尉府里的人和事,他内心应该都极为熟悉。
“看他刚才的眼色,分明满是警示之意。那么危险到底来自何处?我已经将都尉府经营得堪称滴水不漏,尤其是我自己班房内外的人手,绝对不会有谁的眼线存在。
“照此看来,问题应该就在刚刚过来的主簿身上。他不想我的样子被主簿看见。主簿是门第的人?这人并非出自世家,而是进士出身,倒有可能被门第收买了。
“不过都尉府毕竟不是文官衙门,本身也没有门第官员,主簿在没受门第压迫的情况下投靠了门第,可能性并不大......”
思索这里,赵宁眉头一皱,忽然想起前世见过的一群特殊的人,胸中豁然开朗,“如果主簿的身份果真有问题,出自‘飞鱼卫’的可能性最高。”
想清楚了这一点,赵宁脊背隐隐有些发凉。
飞鱼卫现在还没出现在人前,但规模已经不容小觑,作为皇帝的“家奴”、“私兵”,飞鱼卫从成立的那一刻,就是为了监视天下,特别是百官与世家。
这场赵氏跟门第的斗争,进行到现在,局面对赵氏已经非常不利,赵宁要绝地翻盘,所依仗的关键就是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