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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不远处的一座酒楼里,二楼视野广阔的窗台前有几个位子,赵宁跟魏无羡相对而坐,玉娘也在旁边,食案上酒菜丰盛、香味四溢。
    这座酒楼因为临着京兆府,京兆府大小官吏无论是私下相聚,还是衙门包下酒楼宴饮,都会经常到这里来。
    官府的人出手大方,不是寻常百姓商贾可比,为了迎合京兆府那些文官的口味,酒楼几次扩建,把地方布置得很宽敞,饭桌也多用复古的食案,一应装潢都很素雅,二楼的墙壁窗棂都被撤去,只留下经过装饰的承重柱,挂上了竹帘挡风雨。
    赵宁放下喝干的酒杯,视线从卷起的竹帘下眺望长街尽头,彼处屋墙上还残留着最后一片金碧辉煌的阳光。等到那片阳光暗淡下去,日暮也该降临了。
    魏无羡在埋头大快朵颐,吃得恶行恶相,没有半分世家公子的风仪,跟市井里的贩夫走卒相差无几。
    与之正比,同样是一天没有进食的玉娘,就完全没有胃口,低垂着头神色哀伤,仿佛此生都不会再吃一粒米。偶尔抬头看向京兆府大门时,毫无生气的目光里才会燃起一丝迫切的期待,犹如鬼火一般。
    她一个将要成为鬼的人。之所以还愿意苟延残喘,就是在等,等刘氏遭殃,等杀子之仇真正得报。
    白衣会让她腹中胎儿化为一滩血水,刘新城让她八岁的儿子成了一具尸体,刘氏欠她两条命。
    至于昔日白衣会的赌坊,坑蒙拐骗她的丈夫,致使她们由殷实之家变得穷困潦倒,自己母子被卖抵消赌债,那里面虽然有她丈夫一半的责任,但白衣会同样不可原谅。
    魏无羡吃干净盘子里的菜,拍了拍鼓胀的肚皮,发出砰砰闷响,一脸惬意和满足。
    他瞥了京兆府一眼,对赵宁道:“京兆府里的衙役,现在基本都已被派出去,整个衙门都快空了,到了这种时候,京兆府明显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刑部和大理寺早该出面了,为何他们迟迟没有动静?”
    赵宁给自己斟了杯酒,他这会儿喝酒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抿,时而因为思索而忘了酒杯已空,免不得喝上一两口空气,“若不是刘氏压着,京兆府早就该把案情上报,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了。事到如今三司还没有动弹,无非是皇宫里的重臣们正在争论,没达成统一意见。”
    魏无羡点点头,打了个牛哞般响亮的饱嗝,嘿了一声道:“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士人门第在徐明朗那老匹夫的带领下,群起力保刘牧之那老狗。”
    赵宁微微颔首,望着街口:“祖父和潞国公已经召集了很多将门大人物,此时必然在陛下面前跟门第分庭抗礼,据理力争。”
    魏无羡道:“虽说刘氏有罪在前,但如今的形势是将门式微。没了兵部,将门已经是一条腿走路,监军之职出现后,将门更是后院起火;而门第则如日中天。两相比较,门第的势力近乎将门的两倍!综合来看,能否扳倒刘牧之跟刘氏,尚在两可之间。”
    赵宁道:“敌强我弱,这是事实。只不过这不是沙场上两军对垒,朝堂上还有陛下一言九鼎。”
    “若是门第态度坚决,众意难违,陛下也不得不让步吧?”
    “就眼下形势看,陛下得向门第让步。然而实际上,陛下未必会让步。”
    “原因何在?”
    “原因再简单不过:陛下贵为天子,并不想被臣子束缚手脚,更不想向臣子低头。”
    “可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是偏袒文官的!如若不然,军方也不会是目前这种处境。或许文官想做的事,本就是陛下想做的。”
    “错了。”
    “错在哪里?”
    “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陛下想做的事,才是臣子在做的事。”
    “可眼下门第世家实力强大,陛下不能直接对抗,这也是事实!除非……”
    “除非事情严重到于社稷大局有大害,可以让陛下动雷霆之怒,且门第自知理亏到极点,力保刘牧之的努力根本站不住脚!”
    魏无羡恍然,“我明白了。”
    赵宁看向长街尽头的眼神忽然一亮,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这场战争,我们赢了!”
    说罢,他站起身。
    魏无羡回头一看,也笑了起来,“我们的确赢了!”
    两人快步下了酒楼,奔上长街,在街口附近迎上了风尘仆仆的一群人。而这时,最后一缕夕阳正好退散,从东边街口面西而行的人,与夜幕同步走来。他们,带来了黑夜,对某些人而言,这是一个不会再见到黎明的黑夜。
    黑压压的人群后,闲庭信步如逛街的赵七月,长达略显凌乱,只用一根布带缠着随意丢在脑后,破了多处的衣衫上,血迹已经成了褐色,整个人外形有些狼狈,但脸上却是神色如常。
    赵宁没去管面前这一百多个来自新乡镇的百姓,只跟混在人群里的扈红练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径直走到一副“我跟前面这些百姓不是一伙的”模样的赵七月面前,一本正经的见了个礼,“老姐辛苦了。”
    赵七月老气横秋的摆摆小手,用不值一提的语气道:“没误事就成。”
    赵宁询问了一下事情经过,这才得知因为刘氏二长老带人及时赶到,双方爆发了一场激战,不过赵氏的修行者实力本就比刘氏强一些,再加上投入的力量多——这里面赵七月当然不是修为最强的,所以虽然耽误了一点时间,最终还是在城门关闭前赶回了。
    蓝田山刘氏矿场矿难的案子,一件就顶得上之前的好几十件命案,且它不是单纯的矿难,其中还有许多矿难遇难者家属,结伴上京告御状而半路失踪,再无音讯的情节,这才是最黑暗最关键的。
    感受到赵七月不是太稳的气息,赵宁忽然顿了顿脚步,不无讶异道:“你突破元神境后期了?”
    或许是方经大战,或许是有些内伤,赵七月控制不住修为之气外露,让赵宁察觉到了异常。
    “还没有,不过大战的时候有多收获,估计快了。如果没有意外,年前应该可以到元神境后期。”
    说到这,赵七月踮起脚尖拍了拍赵宁的肩膀,夸奖道:“这里面你也有功劳,改进后的《青云诀》作用非凡,不止是我,大家的修为境界提升都快了很多。”
    如果赵七月真的能在二十岁之前成就元神境后期,那么此生就有望王极境中期,成为如赵玄极一般的高手!
    这是一个让赵宁很高兴的消息。
    ……
    崇文殿内,文武两方互不相让,争论得极为激烈,不少脾气暴躁的武将已经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撸起袖子去揍这些大头巾文人。
    就如赵宁和魏无羡推测得那样,刘牧之虽然明摆着罪责难逃,但因为门第世家力保,势力相对较弱的将门,并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而且辩论这种事,武将本也说不过文官,后者是更加纯粹的政客,脸厚心黑嘴铁,往往几句话就能把武将们气得七窍生烟,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皇帝仍旧在倾听、沉思,没有表明态度。
    刘牧之已经坐回了坐垫。皇帝向来仁慈,没有让他一直跪着。此时刘牧之跟徐明朗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架势。
    真正面不改色是不可能的,没有人可以永远做到这一点。有人之所以能表现得八风不动,不过是因为碰到的事还不够大、局势还不够严重而已。
    哪怕是徐明朗和刘牧之,一个当朝宰相一个副相,也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在人前面色大变。
    京兆府里,一百多个矿难遇难者家属一起鸣冤,状子递上情况说明后,京兆府就翻了天,围观的百姓激愤到了极点。
    听到这个消息,刘牧之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徐明朗也是脸如锅底。
    其他的门第大臣们,同时停止了为刘牧之辩解,并不可置信的向他望去,表情一个比一个精彩。
    所有人都意识到,刘牧之完了,刘氏完了,这已经不可逆转!
    此时再为刘牧之说话,无疑是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表示自家跟刘氏是一丘之貉,一样的鱼肉乡里、罪大恶极。
    很多人都没想到,刘氏竟然会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眼下是太平盛世,又不是烽火乱世,怎么能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偏偏这事还被曝光出来,如今民怨沸腾,若不惩治刘氏,何以平民愤?
    大家虽然平日里不把平民百姓当回事儿,但再傻的上位者也知道,这一点绝对不能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否则,不是说百姓只要造反就可以倾覆皇朝,但至少会影响统治秩序,这是统治阶层最不愿看到的。
    稳定大于一切。
    赵玄极不失时机上前,再度弹劾刘牧之。
    众将门大人物无不呼应。
    门第大臣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徐明朗冷冷对赵玄极道:“赵氏不是没有插手这些案子吗?为何赵氏族人会在新乡镇跟刘氏族人起冲突?”
    赵玄极淡淡道:“赵氏跟刘氏同在新乡镇有重要产业,听说了刘氏矿场草菅人命,自然不能当做没看见,问一问查一查难道不应该吗?”
    徐明朗重重哼了一声,还没说话,就听皇帝已经开口。一直没有表明态度的皇帝,这回一张嘴,就做了不容置疑的最终决断:“刘氏族人命案,交由三司会审,朕会派内侍旁听,限期一个月查明结案!参知政事刘牧之,暂时交卸一切官职,回府待命,无事不得离开京城!”
    刘牧之心如死灰,愣了好久,才躬身下拜领命。他知道,他和整个刘氏,都已经跌落万丈深渊。
    徐明朗也是胸闷得厉害。没了刘牧之,枢密院、五军都督府的事就不得不延后,需得耗时耗力重新布置,谁知道还会不会有意外?
    更叫他心惊的,是皇帝派宦官旁听三司会审的安排,这是没有先例的,本朝有宦官不得干政的祖训,此举意味着皇帝对他们的不信任。如果这不是一次特例,往后宦官这股势力出现在朝堂政务中,就更是对大齐既有政治格局的威胁与破坏!
    可就眼下情况而言,徐明朗没法反对。
    第一百零四章 大仇得报
    在皇帝与将门的共同监督下,证据确凿并不难查的刘氏案子,只用了大半个月就已了结,三司赶在年尾封印前,呈上了结案的文书。
    皇帝亲自下令,刘牧之罢官夺爵,流放岭南烟瘴之地,遇赦不赦,涉案刘氏族人无论修为高低、官职大小,一律收监入狱。
    至此,包括大长老在内的刘氏长老们,嫡系公子们,以及各房主要人物,都被罢官夺职身陷囹囵,刑部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刘氏虽无抄家灭族之罪,但那个屹立七百年的世家——河西刘氏,自此在事实上轰然倒塌。
    为了平息民愤,一些有命案在身的刘氏族人,在腊月底的一个大雪日,被集中带到菜市场斩首示众。
    此举为皇帝赢来了无数百姓的赞颂,行刑当日燕平城堪称万人空巷,百姓们围在刑场外与附近的大街小巷里,随着一颗颗人头接连落地而欢声雷动,热闹的景象好似上元节提前到来。
    整个刘氏家族,尤其是旁支,虽然没有人人受罚,但大量刘氏官员因为与各种案子或多或少的牵连,被弹劾贬谪,乃至罢官。
    一时间,从中枢到地方,空出了许多官位要职。各个门第为了抢夺权位利益,马不停蹄的四处奔走,也是争得不可开交。又一轮利益分配到来,宰相府门庭若市。
    门第官员们忙着捡漏,趁机为自家和自己捞好处,就没那么多精力去认真处理刘氏族人,在这种情况下,省时省力的应对方法,自然是罪往大了定,错往大处说。
    反正刘氏大厦已经倾覆,族人不服也闹不出什么动静,更不会有人白费力气的为他们鸣冤。反倒是罪行定小了,容易招来麻烦。
    正因如此,很多刘氏族人蒙受了冤屈。但他们只能咽下苦果,接受命运的折磨。
    除此之外,刘氏诸多族产也开始被人趁火打劫。痛打落水狗的道理大家都明白,这个时候因为狗已经在水里,不管是谁出手,都不用担心被狗反咬一口,所以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到了这份上,谁还会在意一个名声不显、修为不高、官职不大的刘氏年轻公子?
    赵宁在枫桥驿看到刘新城的时候,对方蓬头垢面、一身粗布麻衣,精神萎靡的步行跟在两个骑马的官差身后,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半点儿贵公子的样子,在寒风里缩着脖子,跟一个普通农家小子也没多大差别。
    赵宁的随从上前,报了身份,丢给官差一些银两,官差便喜不自禁的将锁链交给随从,自个儿去到棚子里吃饭喝酒等候。
    看到坐在棚子里喝茶的赵宁,刘新城如见恶鬼,满面惊恐,想要转身逃跑,却被随从拉住了铁链,哪里也去不得。
    “赵宁……赵公子!我如今已经是阶下之囚,难道你还不肯放过我吗?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怨,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整个刘氏都已经被你们赵氏斗倒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还不满意吗?”
    刘新城有充足的理由怨恨赵宁,甚至是跟对方拼命。
    但他的修为已经在大牢里被废,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勉强苟延残喘,又哪里还能想这些。眼下面对赵宁,他心中只有对死亡的恐惧。
    赵宁摇摇头:“刘氏大厦已倾,纵然还有些许族人暂时安稳,也不过是潜水鱼虾,无关大局了,我对你其实没有多大兴趣,要杀你的也不是我。”
    说着,他指了指一旁。
    刘新城顺眼望去,就见一个不施粉黛、面色苍白,依然难掩动人风情的年轻妇人,从茶棚外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
    对方神色平静,死水般的平静,就好像已经没有了灵魂,丢失了情感,连心都已经死了。唯有杏花眸里的冰冷杀气,浓郁得犹如鬼火。而现在,这对鬼火要吞噬他的神魂!
    刘新城不寒而栗。
    “是……是你?!你,你别过来!”
    刘新城认出了玉娘,瞧见了对方手里寒光闪闪的匕首,禁不住一步步后退,却被铁链拉住,眼看着对方到了眼前,他恐惧得嘶声大吼:“站住!你这个混账,你只是一个女奴,也敢对我动刀吗?!站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