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书生士子,在彼时那种形势中,没有半点儿份量,武将想欺辱就欺辱,想戮杀便戮杀,处境凄惨,莫说治国平天下,连身家性命都没有保障。
在杀伐为主的乱世,在只信奉实力的武将集团面前,不懂兵法战阵,无法领兵征战的文官文士,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被驱不异犬与鸡,哪有尊严可言?
在徐明朗这些文人看来,前朝崩溃与数十年的兵祸,武将集团的膨胀就是罪魁祸首。
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文人们不想再经历那样的黑暗岁月,所以如今不遗余力削弱、打压将门,想要收天下兵权于中枢,实现文人节制武将的理想。
大齐开朝立国,之所以实行文武分流的政策,说到底,是因为文武分流就是文武制衡!太祖的目的,是避免将门武将集团做大。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武将造反立即就是大祸。
这个道理浅显易懂,世人皆知。
“此间事了,公主打算北归?”徐明朗收起礼单问。
“得先等白老从大理寺监牢出来。”萧燕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白眉老者本名叫什么,已经逐渐被人遗忘,因为长着白眉加上修为不凡,所以被叫了很久的白老。
“他出现在代州城,只是护卫公主周全,没有大错,加上你们的赔礼足够丰厚,以陛下的仁慈心性,必然会放了他的。”徐明朗很有信心。
他所料不差。
片刻后,白眉回来了。
在白眉进门向萧燕行礼的时候,她跟徐明朗都很错愕。
他俩有把握白眉会回来,却没想到,对方会今晚就回来。
“是陛下的命令?这就说得过去了。看来,对代州这件案子,陛下已经有了定夺。这是好事。”徐明朗很快反应过来,镇定从容不减。
但他很快就脸色大变。
白眉前脚进门,他的一名心腹后脚就跟了过来。
“陛下同意镇国公所奏,在雁门关增兵三万!”
听到这个消息,徐明朗惊愕得差些没握住酒杯,萧燕更是一惊而起,两人的面色在短时间内剧烈变幻,精彩至极,却好半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随即众人都陷入沉默,雅间里一时落针可闻。
“皇帝陛下这是何意?”重新坐下的萧燕打破沉寂,问徐明朗。
“陛下愿意放白老,就说明没有追究你们责任的意思,不认为你们意图谋害赵氏,否则白老会被治罪。”徐明朗寻思着道。
萧燕点点头,这是合理的解释。这也意味着,宋治不认为北胡在威胁大齐,这让她松了口气。能不影响到天元王庭统一草原的大计就好。
“既然如此,皇帝为何会往雁门关增兵?”萧燕又问。
徐明朗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的心腹,又跟他说了广陵杨氏与金陵吴氏的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以雁门关增兵三万,换取两个将门国侯将至伯爵,这并不亏,从长远来看,甚至非常划算,对文官集团极为有利。
“陛下终究还是要顾及老夫的主张、要求的。”徐明朗如此想到,心中颇为自得。
萧燕也彻底放下心来,既然这是大齐内部的权力之争,她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要不影响到草原局势即可。
两人同饮一杯酒,弹冠相庆,而后徐明朗离去。
萧燕招招手,帷幕后走出一人。
“今夜我们的谈话,你也都听到了。
“徐明朗虽然是我们的盟友,但也只是贪图我们的财物贿赂罢了,内心里依然瞧不起我们。我们要时刻掌握他的动向,防备意外,在他身边就不能没人。”
萧燕示意赵玉洁落座,“你天生丽质,又心思玲珑,这些时日抓紧学些诗词、音律,过段时间,我会安排你一个掩饰身份,让你接近徐明朗。
“若能被他纳为小妾,这就是你的造化。到时候,千万不要被他知道,你是我的人。”
赵玉洁面无表情道:“他是当朝宰相,接近他这么容易?”
萧燕嗤笑一声,用知己知彼的口吻道:“齐人士子,讲究的是诗词风流,白发红颜最是受他们追捧,达官显贵之间互赠小婢美妾这种事,更是被他们称为美谈。
“这徐明朗出自文人门第,被侵染熏陶了几十年,何能例外?”
赵玉洁点点头,不再多言。
她知道这是体现她作用的时候,没有选择。
虽然这要付出很多,牺牲很多,但她出生市井底层,打小就没了爹,自从母亲病死,便孑然一身,无人可依,只能靠自己。
为了生存为了富贵为了力量,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自己主宰一切,不用看任何人脸色活人,不必顾忌被任何势力欺负,必须要时刻不停的奋斗“拼杀”,乃至无所不用其极,才有可能成事。
些许代价,是必须要付出的,不值一晒。
“宰相府邸,应该有权有势,财富无数,不比镇国公府差吧?”此时此刻,这是赵玉洁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很快,她嘴角浮现出一丝蛇信般的笑意。
在镇国公府,她能利用的不过是赵宁这个少年人而已,如果真能到宰相府邸,获得宰相本人宠爱、信任,那她能得到的可就多了去了。
......
镇国公府自然气派非凡,别的不说,仅是大门前插着的十三根大戟,就足以彰显赵氏的赫赫军功。
赵宁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在赵七月的催促下进了门,拜见了赵玄极。得知皇帝同意在雁门关增兵,并加强对漠北的监控,赵宁很是欣慰。
代州案子的处理结果,已经在朝会上公布。
范式没有谋害赵氏,只是赵宁和范青林因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爆发了私底下的冲突,范青林谋害赵宁,却被赵宁识破奸计,让赵七月给打死,事情也就过去。
北胡大修行者出现在代州,是护卫偷偷溜出来到代州游玩的北胡公主,意外涉足赵氏与范式的争斗,被恰巧去雁门关巡视边防的赵玄极抓了。
这是朝廷明发邸报上的内容,也是徐明朗这个宰相,跟赵玄极这个大都督府大都督,各自代表的文官集团跟将门勋贵之间,斗争、妥协最后形成的表面结果。
“徐明朗那老匹夫,以为老夫不知道他在背后主使,文官集团谋害将门勋贵的计划也没败露,还因为保下了范式而保住了自己的权威,在朝堂上暗暗窃喜,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我们想要的。”
赵玄极笑得开怀,看赵宁的目光满是欣赏,他修为高绝,精于兵法战阵,却不善于跟文官争斗,这回的计谋都是出自赵宁之手。
“以徐明朗的份量,祖父给皇帝的密折,一定会被他看见,这份密折也本就是给他看的,目的是让他心惊,这就相当于商贾做买卖时的第一次叫价,给他一个他不能接受的价码,本就是让他还价。”
赵宁脸上也有笑容。
他接着道:“徐明朗反击越厉害越彻底,陛下就会越忌惮他这个权臣的权威,就会疑心多想一些。
“而我们最终的目的,一方面是要保存范式,让他们明面上继续为徐明朗所用,暗地里却受我们控制;另一方面,释放北胡大修行者,让北胡以为大齐仍然对他们没有太多忌惮,方便孙儿后面的行动。”
赵玄极点点头。
他摸着下巴道:“徐明朗这老匹夫,仗着是陛下先生,得陛下信任,这些年作威作福,有些得意忘形了,却不知自己权势太重,陛下也不会乐意。”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而面容肃然的问:“北胡在我们大齐,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多密探、眼线,对大齐勋贵的贿赂、渗透真就那么深?”
赵宁叹息一声,“我也想这不是真的,可代州之事已经说明了一切。连范式这样的名门大族、徐明朗这个大齐宰相,都会跟他们联手——无论他们是什么目的,但只要相互勾结了,那就已经证明情况非常严重。”
赵玄极面色肃杀,心情变得沉重。
作为大齐军方第一人,他这个镇国公本身就有“镇国”的职责,现在北胡在大齐内部渗透得如此厉害,他必须要有所作为,“你有何打算?”
“我们要对付北胡,首先得拔掉他们在大齐的势力,挖出他们的眼线,不能让他们对大齐内部动向始终了如指掌。”这是赵宁接下来要做的大事之一。
第二六章 巡城都尉府
赵玄极沉吟道:“这并不容易。准确的说,是非常难。北胡人的相貌,跟我们齐人差别不大,顶多就是略黑一些,看起来粗犷一些,这还不能成为辨别依据。
“我们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把大齐境内的胡人都抓起来。如今我大齐万国来朝,各个通都大邑都有很多异族,南蛮北胡、东夷西狄的商贾、使者多不胜数。
“况且这些胡人隐藏在暗处,还贿赂、收买、结交了很多达官显贵,有这些人的打掩护,行动就更难了。就算有陛下旨意,没有确切目标,我们也很难办。”
赵宁当然知道这些情况,就如赵玄极所言,要做成这件事的确非常艰难。
说到底,无论南蛮北胡,还是东夷西狄,现在都奉大齐为尊,跟大齐友好往来,并非什么敌对关系。
代州之事虽然成功让皇帝注意到了北方,让雁门关增兵三万,并且让赵氏加倍监察草原,但北胡的战争阴谋还没有暴露,明面上的处置方案,让朝野对他们防备不足。
这种时候,很难针对北胡在大齐的商贾、使节大肆搜捕。
但赵宁重生而来,很多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他未尝不清楚,一些别人束手无策的事,他未必没有办法。虽然他也不是大大小小甚么事都知道,但总归有自己的突破口。
他接下来要做的,也不只是挖出北胡细作势力那么简单,对跟北胡牵扯不清、为了获取利益与权力,可以无所顾忌的皇朝蛀虫,都会尝试顺势解决。
这是一个很大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起点,是一个官职,赵宁对赵玄极道:“秋猎之后,孙儿会出仕,届时孙儿希望能够供职于巡城都尉府,还请祖父能够帮衬一二。”
将门勋贵、文官门第的子弟,拥有贵族特权,享受家族蒙阴,十六岁便能出仕,只要有人举荐即可。
巡城都尉府是军方衙门,职司燕平城治安管理,有纠察不法、打击奸邪的责任,主要是防备有人聚众闹事、阴谋造反,对朝廷不利。
管理燕平城的京兆尹也有类似职责,只不过那是文官衙门,赵宁是将门子弟,不会去文官衙门任职。
“巡城都尉府?虽然不是将职,但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的确很方便。”
赵玄极略有犹疑,将门勋贵的子弟,最理想的出仕之地是军营,成为领兵将校,像巡城都尉府这种管理地方治安的衙门,虽然也是军方势力,但地位就低了些。
“既然我孙儿胸有丘壑,眼下形势又比较特殊,那就让你去巡城都尉府。”
赵玄极拿定了主意,在明面上他当然不能举荐自家子侄出仕,但他乃是大都督府大都督,军方第一人,找几个人联名推荐赵宁,只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你刚刚十六岁,依照寻常情况,出仕也只能授九品官职,就算有赵氏这块金字招牌和老夫从中帮衬,最多就是八品。”
赵玄极摸着下巴,“巡城都尉府虽然不是显赫衙门,主事的都尉也是正五品官职,你进去之后如果只是个八品,地位就太低了,不能独当一面,做起事来不方便。
“而要授你七品官职,非得有令众人信服的资本,和陛下亲自开口不可。”
说到这,他正色道:“秋猎之期不远,这是你最好的机会,要把握住。”
“祖父放心,孙儿自会加紧准备。”
从赵玄极那里出来,回到自己的院子,一连三天,都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除了由夏荷照顾饮食起居,其他的人一概不见,对外号称代州之行心有所得,故而抓紧闭关修炼。
三日后,赵宁打开房门,让夏荷用切磋修行的名头,去把赵七月请了过来。
“听说你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既不见打坐修炼,也不见去练功房打磨武艺,在忙什么?”
赵七月进了门,照例把自己丢在椅子上,两腿翘在扶手上半躺着,一番话说得虽然严肃郑重,脸上却没什么严厉之色。
从代州回来后,她在赵宁面前虽然依旧充满大姐头的威严,但已经清楚赵宁改头换面了,并不需要她再像往常那样操心。
赵宁在八仙桌另一面坐下,将早就准备好的《青云诀》推过去,“成就御气境的时候,我心有所悟,觉得《青云诀》在这道关隘上的运功窍门,并不完美,所以想跟你探讨一番。”
“哦?”赵七月来了兴致,双腿一收在椅子上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