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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卦当真 第5节
    风澈坐在了堆成小山的废弃灵石上,开始以一己之力维持“四野穹庐”。
    地面上躺着的姜思昱侧头看他,气若游丝地说:“你很厉害,若有一线生机,我认……你做,大哥……”
    风澈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然后便沉默下来,继续输送灵力。
    季知秋转过头,看见风澈一声不响地抹掉嘴角渗出的血,颤抖着的指节近乎白得透明,染过血色触目惊心。他流的血太多,擦都擦不完,像是和自己赌气一样,索性连血都不擦了。
    季知秋看得入神,轻声问:“疼吗?”
    风澈轻轻摇了摇头。
    季知秋别过脸去,眸中的情绪汹涌上来,透着一股浓烈不解与无助:“骗人……”
    四周响起了低低的呜咽声,风澈看见泪水顺着白冉冉的眼角汹涌而出,明明是最见不得人哭的他,却没法发出一声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风澈以为,自己好不容易重生归来,连当年的遗憾都没有实现,就要再死一次了。
    一道亮若曜日的剑光倾泻而下,风澈眼前的漆黑如潮水般褪去,“四野穹庐”薄薄的光晕碎裂成万千星辰,他睁眼看向那道剑光,极致的白吞噬了全部的血腥与黑暗,姜家的少年们落在地上的剑铮鸣震颤,昂扬无双的剑意竟激起剑的共鸣。
    那浅色的身影仿佛与晨曦融为了一体,却又仿佛他本就是自那灿灿的光中走出。
    来者立在半空,手中剑通体雪白,银亮如水。他轻抿的唇泛着浅淡的颜色,清俊的眉眼温和疏朗,举手投足间透露着让人信服的沉着。
    少年们躺在地上眼中含泪,拼了命大喊:“少主!是少主啊!”
    风澈昏昏沉沉的脑海里一个声音在尖锐地喊叫,他的全身细胞都在面对来者时叫嚣,他最后一点意识竟然是:幸好遮住了原貌……
    这姜家少主,怎么会是姜临呢?
    第6章 今时往日
    风家卜术夺天地造化为天道所不容,故而人丁稀薄,自创派以来便世代单传,只有在这一代生了意外。
    风澈是意料之外的孩子,比他哥哥风瑾晚出生一个甲子,身为变数,天生异瞳,奇门卜术天资卓绝,甚至在十七岁就已经卜术大成,达到了多少风家子弟穷尽一生想要企及的境界。
    风家一向注重血脉天赋,此等天资自然受尽万千宠爱。
    然而,凡四大家族子弟,年满七岁必须送到万卷学堂学习各派知识和经验,风澈在家中耍赖,硬生生拖到了九岁才答应上学。
    风澈第一次遇见姜临,是在初入学堂那天。
    风家小少爷一身锦缎珠光,小手挥着一把折扇,四处打量着学堂环境,悠闲自在的样子仿佛不是来学堂听学,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他几步溜达进了院里。
    由于风家小少爷睡到日上三竿才来到学堂,又在半路上磨蹭了许久,此时学生们都已经准备午休吃饭了。
    风二世祖路过饭堂,仔仔细细嗅了嗅里面的味道,嫌弃地跑开了。他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走到一处拱门旁,听见墙后传来孩子们大吵大嚷的声音,还伴随着尖锐的笑声。
    他趴在门后探出脑袋偷看,一群十一二岁的少年围着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为首那人双手抱胸,下巴高高抬起,端得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身上的衣服与那孩子同是出自姜家,只是衣料材质的精细程度差了太多。
    风澈虽没上过学,但是在风家门内也见过如此场面,自然猜到了半分。
    为首的那人倨傲地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人,便有一个少年上前一步揪住那孩子的衣领,嘴里吐出的话尖酸刻薄:“你身上流着一半罪恶的血,怎么配和我们未来姜家少主平起平坐?”他嫌恶地扫视那孩子单薄的身板:“你就应当滚回姬家!”
    那孩子低眉顺眼,沉默不语,连揪住他领子的手都没有挣脱。
    对方见他一声不吭,总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们一脚踹在那孩子的腿弯,却一脚没踹动,那孩子闷哼一声,只低着头,连姿势都没有变。
    风澈隐隐猜到了他是谁。
    姜家昔日少主姜寻予,外出游历时与一女子相恋,然而却不知此女姓姬名若岚,是姬水月的养女之一。后姜寻予被姬若岚所杀,姬若岚逃避姜家追杀一载,姜家才知那妖女诞下一子,却被此女藏匿起来。多年后,姜家才寻回其子,取名姜临。
    风澈心想,他没爹没娘怪可怜的,都十一岁了长得还没他高,今日还受人欺负,性格软弱空有一身倔脾气,实在让他看不惯。
    显然风澈已经把路上风行舟不要惹事的嘱托忘在了九霄云外。
    他握了握拳,正打算一步跳出去,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姜临的右手,指尖微微蓄力,已经点起了一丝灵火。
    风澈顿时觉得这人还有救,不至于傻到一直挨揍,虽然他那破灵火真的微弱得可怜。
    风澈跳了出去,一把拽过姜临,手里折扇一收,对着那群少年大喝一声:“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你在此仗势欺人!”
    风澈平日里看的话本此时派上了大用场,他觉得自己这台词压人三分气焰,文绉绉的自带英雄气场,便嘚瑟地看了姜临一眼,等待他崇拜的眼神,却见姜临将手中灵火都收了起来,一副懦弱至极害怕得不敢动的模样,他低着头,缩着脖子,向后趔趄了一步。
    风澈大为震撼,无奈回头,那几人见他如此气焰嚣张,纷纷撸起袖子准备动手。风澈豪情万丈地对着姜临大喊一声:“姜兄,你对付一个就好,其余的包在我身上!”那模样真真侠肝义胆,义薄云天。
    风小少爷忘了此时自己只学得风家阵图的皮毛,连一个完整的阵图都使不出来,更忘了眼前姜家子弟自幼炼体,体力早已超过了他这走几步都嫌累的娇贵身躯。
    不出意外,他和姜临被按在地上揍了个鼻青脸肿。姜临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只是一双眼死死盯着打他的拳脚。风澈在地上打滚哀嚎,声音之凄厉很快吸引了众多学子。
    因为本次斗殴涉及了姜家少爷和风家少爷,姜家、风家家主全被请到了学堂。
    风澈此刻已经把浑身是土的衣服换下来了,他坚决不涂药,美名其曰要留下姜家作恶的证据,他捂着乌黑的眼眶窜进了大殿,姜临和那些少年已经站在殿内了。
    风澈一抬眼,看见他爹风行舟无语的表情。他讪笑一下,然后瘪了瘪嘴,装作委委屈屈的样子低下了头。
    学堂先生过去是位以文入道的秀才,面对风澈这般刚入学就惹事的孩子也尽量维持着表面上的和颜悦色。他向两位家主拱手作揖,随后转头问风澈:“怎么回事啊?”
    风澈鼓着腮帮,一脸忿忿不平:“他们欺负姜临,我看不惯!”
    那群少年顿时喊冤:“没有!明明是你跳出来挑衅我们!”
    姜家宗主冷声低吼:“闭嘴!”他瞥了一眼姜临,一甩袖子:“姜临,你说。”
    风澈此时才注意到姜临,他换了一身整洁干净的衣服,甚至刚才被薅得乱糟糟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衣服高高的领子遮住他脖子上的淤青,脸上的血痕都擦净了。
    他向前一步,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回话礼,身板挺直,甚至看不出挨过揍的状态,他盯着地面,声音淡淡:“回家主、风家主、先生,只因我不慎打翻兄长的餐盒,又太过顽劣拒绝道歉,兄长代为管教而已。至于这位公子,”他眼神轻轻落在风澈身上,又很快挪开:“是他误会了,又惹恼了兄长,才受此无妄之灾。”
    姜家家主沉沉的目光在姜临身上许久未移,站在一侧的风澈甚至都感受到一丝神识的压迫,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良久,姜家家主向风行舟抱拳,无奈一笑:“犬子教导无方,竟出手伤了风家小公子,江某在此给您赔个不是。”风行舟连忙回礼:“姜家主言重了,风澈性情顽劣,又在家中惯坏了,开学第一天便惹出事端,我更应该教导他的。”
    姜家家主摇摇头,对着殿内那群少年怒斥到:“还不给风小少爷道歉?”
    风澈听着他们一个个道歉,不服气的语气酸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突然,姜临转过了身子,一双黑黝黝的眼盯着他,随即低下头抱拳:“风小少爷,对不起。”
    风澈一下就懵了。
    受欺负的是姜临,挨打的也是姜临,虽然刚刚姜临忍气吞声的样子实在是气到他了。
    然而偏偏此时此刻,过来说对不起的,却唯有他出自真心。
    风澈回忆起姜临曾经不声不响不争不抢的模样,没有他罩着就忍着挨打连哭都不会哭的模样,被人奴役当仆人使唤不会反抗的模样……虽然他一直知道姜临剑术可称得上姜家当代第一,可他那副软弱的性格,根本不会去争抢所谓的名头。
    而如今,姜临登顶姜家少主,自然是过五关斩六将,从众多姜家子弟中脱颖而出。
    风澈脑海中浮现出姜临那道锋锐无比引起众剑共鸣的剑意,昂扬无双的锐意一改往日的颓丧,他只觉得今时不同往日,这二百年,姜临变化太大了。
    第7章 失魄食绪
    自那日从流离道归来,风澈等人便被安排在了边城城中客栈内。
    风澈内损严重,几乎伤了丹田和灵府,这几天,姜思昱他们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就开始往他这儿跑。
    他们热热闹闹地围了一大圈,叽叽喳喳个不停,风澈在一旁喝着调理丹田的灵药,温养着楚家的安神符,还时常来个大夫给他瞧瞧伤势恢复情况。
    风澈嘴上说着烦,其实心里倒是乐得如此,他前生自十七岁后便再无一日安生,也再没遇见过什么至交好友,红颜知己更是无从谈起。甚至在炼心路暗无天日的一百年里,心灵里唯一的慰藉就是学堂里的岁月。少时最厌恶的地方,反倒成了他回忆里的唯一的一方净土。
    这几日他渐渐想明白了,总之,复活归来已成事实,他先隐瞒身份,养好伤势,再去寻求办法恢复修为,而复活之事背后的阴谋算计,还需有足够的修为底气去支撑自己查清楚,至于姜临……
    他正想得入神,“咔嚓”一声房门被推开,风澈条件反射翻了个白眼:很好,都学会不敲门直接进来了。
    宋术脚没进来脑袋先探了进来,他鬼鬼祟祟地晃了一会儿门,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朝他翻白眼的风澈,惊喜地喊:“大哥!我进来了!”
    姜思昱跟着探头,把他脑袋压下去:“不要脸!我先喊的大哥!你跟着叫什么”
    许承焕:“胡说!明明是我大哥!”
    白冉冉冷笑:“你们几个不要脸的叫好几天了,一个比一个顺口。”
    风澈偏头看他一眼,径直躺下,翻身面向墙壁,眼不见心不烦:“谁让你们进来了?”
    前面那三个傻呵呵地站着乐,白冉冉找个凳子坐下,摘下背后的剑放在腿上,见谁过来抢凳子就提起剑鞘拍过去。
    这几个就季知秋搭了腔:“你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就出去了。”
    风澈饶有兴致地翻回来,咧嘴一笑:“好哇,出去顺便把门带上,屋里开着窗又开着门,我这没好再给吹着了。”
    季知秋慢慢走过去,“咣当”一声把门关上,然后回头又把窗户关上,紧接着把宋术欠欠地搭在他凳子上的腿扒拉下去,坐在了上面。
    风澈:能屈能伸,漂亮。
    姜思昱看风澈没真生气,眼神咕噜噜转了一圈:“啊,对了风兄,因为这次你我都是历练出来的,无奈出现了此等意外,这样回去也不好交差。”
    他指着窗外,此处视野开阔,刚好可以看见城墙方向,巡逻的修士仍在严阵以待:“如今城外凶兽潮尚未平息,城中修士大多前往前线,少主一时半会儿不能带我们归去,而且正是用人之际……”
    他规规矩矩地说着客套话,风澈诧异着这孩子怎么尽学了些家族少主候选人要学的繁文缛节。
    许承焕不耐烦地扯下姜思昱揉得皱皱巴巴的袖子,气得嚷了一句:“你绕来绕去烦不烦啊?我来说!”
    他蹲到风澈跟前,挑起眉毛,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城里发生怪事,我们想去查查,就问你干不干?”
    他声音太大,像是意识到自己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太好,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人已经退回了凳子上。
    姜思昱突然脸红,扯过许承焕,小声嘀咕:“不是,风大哥为了救我们险些毁了根基,我怕我们会拖他后腿……”
    他声音渐渐消失,感受到风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看见风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纵是易容可以改变五官形状位置,却遮掩不住一个人的气质风华。风澈那双眼,生的太过漂亮,强行抹去了上挑的眼角和稠丽的薄红,只因那瞳仁过于澄清透亮,看过来恍若盈盈一汪秋水,而其中微微带着的戏谑却好似一片羽毛,轻佻地拂过人的心尖,让人无端萌生了亵渎的罪恶感。
    众人盯着看了一会儿,脸颊齐齐爆红,宋术忍不住叫了出来:“你……别用那个眼神看着我们……”
    风澈无辜地眨眨眼,歪过头,一头青丝顺势倾泻下来,伸手支起了半边身子。他颇感兴趣地露出一点笑意:“说说看,什么怪事。”
    “这城中,有人失了一魄。”姜思昱娓娓道来:“说是此女原是城中富商的发妻,素有“母老虎”之称,人言此女性情暴躁易怒,丈夫被她管得虽富甲一方却不敢纳一门小妾。可几日前回娘家,亲人发现她温顺至极,被丈夫递了休书剥离了房产钱财,她也没有什么反应。觉察到不对后,经人一探,竟是七魄丢了一魄。”
    风澈点点头:“人有三魂七魄,其中七魄分别对应七种情绪。尸狗主喜,伏矢主怒,雀阴主哀,吞贼主惧,非毒主爱,除秽主恶,臭肺主欲。凡失一魄,便会丧失该魄对应的情感。此女,便是丢了伏矢魄。”
    风澈将发丝一圈一圈绕在指尖再松开,看着发丝在指尖落下,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丢了一魄,是伏矢残缺有损,感应不到存在,还是,丢了整整一魄”
    姜思昱不解:“有什么区别吗?”
    “若是那一魄残缺有损,以神识视之灵府可见啃食状的缺口,便是食绪兽出没,斩之,此事便罢。若是平白无故丢了整整一魄……”他抬起眼,瞳仁的颜色渐渐由浅转浓,透着深沉与忧虑:“我怀疑,还会有人陆续失魄。”
    他前生恰巧见过一种造成失魄食绪的手段,名叫咒法炼魄。那还是风澈在姬家混迹的时候,姬水月曾使出的咒法。
    她为重塑姬子诺的灵魂,用他的遗物作为三魂中的引子,再凑齐具有最强烈的情绪的人,收集他们对应的那一魄,再逐步融合七魄,佐以引子,便可唤出一道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