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面培训的内容其实并不多,也不复杂,李善首先大略将伤科的用处介绍后,仔仔细细的针对战场上每一类伤势讲解对应的诊治模式。
对这种完全和这个时代不同的医学,那些学生以及那些医者哪里有那么容易接受……而在没有高度显微镜的情况下,李善没办法,也懒得和那些人掰扯。
索性……你只需要照本宣科,不需要你刨根问底。
教室后面的医者听了一阵后,开始低低议论,一位老者扯了扯一旁的老人,“大兄,当日如何诊治?”
老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李善,随口道:“不知内情,只言用了秘药……”
问话的这位是隋唐名医甄立言,答话的这位老人是其长兄甄权,均是久誉盛名的医者,去年李唐重建太医署,将这两位召至长安……后者还曾在武德四年被李世民征召随军。
数月前李渊亲自点名甄权诊治平阳公主,也就是这位言平阳无救,惹得李渊大怒,扬言杀之。
上面的李善拿出手术刀,在人体模型上比比划划,视线扫了扫后面……那些老头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李善还想着这些老家伙会不会找麻烦……结果几堂课下来,楞是没找到打脸的机会。
对人体结构如此了如指掌,肯定是大量接触了尸体……李善以为这会惊世骇俗,医者会骂什么法理不容,但没想到,刚才还在小声议论的医者聚精会神的听着,耳朵都竖起来了。
所谓的尸体解剖,如果是明清时代难说的很,但在隋唐,并不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至少这些医者都心里有数,李善的讲解对自己不无裨益。
一堂课下来,李善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下面三十多个学生……大部分懵懂,只有五六个能清楚的回答。
李善有些沮丧……这学习效率,简直了!
好吧,只能安慰自己,本就想培训一些护工而已,听不懂只知道照本宣科也不错。
李善计划整个培训阶段大约两个月左右……其实主要还是观念的改变,这也是他为什么宁可找些都不识字的农家子,也不愿意用太医署现成的学生的原因。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下课之后,倒是那些须发花白的老者挤上来,问东问西,言语中无斥责,而满是好奇,大部分问题问的有点让人捧腹,但也有几个问题问的很有点意思。
李善就站在人体模型边,手术刀比比划划,随口答着,嘴皮子上下翻飞。
甄权指着人体模型的线条,“这是经脉?”
“不,是血管。”李善啧啧了两声,中医、西医的分歧太大了。
甄权微微颔首,专注的盯着那些线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善当然不知道,这位甄权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堂人形图》的作者。
甄权隐隐感觉得到,这位李郎君虽然年少,不通诊脉,少读医书,但所学的医术自成体系,脉络分明。
讲解了好久,略微歇息,甄立言迫不及待的问:“李郎君当日诊治平阳公主,据闻是用了秘药?”
“三弟!”甄权低喝了声,这等医家秘药如何能随意探问。
“不碍事。”李善笑道:“的确是秘药,但实是九死一生。”
“此等药,一来只能治疗外伤导致毒入骨髓,二来此药实是毒药,以毒攻毒,十不存一。”
顾盼左右,李善笑道:“不可外泄,非为守密,实是外泄,只怕流毒天下。”
众人有的颔首,有的打圆场,也有的面色平淡,李善笑着说:“平阳公主如此快痊愈,在下略有微功,但太医署众位名医亦有功……”
花花轿子大家抬嘛,李善诊治平阳公主,好几位名医因此活命,而李善愿意分功,而且还不会抢大家饭碗,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又讲解了好一阵儿后,眼看着要到中午了,李善邀众人齐去东山酒楼……虽然未入太医署任职,但也算是同僚了。
甄立言叹道:“岭南医术,亦有可取之处,李郎君名不虚传。”
李善连连谦虚,一旁的略为年轻的医者小声介绍。
“原来是太常丞。”李善有些惊讶,太常丞是太常卿的副手,地位说不上多高,但不限于太医署。
不过最让李善惊讶的是,这位太常丞最擅长治的是寄生虫病,什么让人服雄黄,然后病人吐出几条虫……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其实这位太常丞在历史上名气不小,李善的死对头杜淹重病,甄立言奉李世民之命诊治,言其十一日必死……然后第十一天,杜淹就挂了。
众人刚绕过新舍,猛地听见暴烈的呼和声传来,太医署的大院内,两条大汉正在徒手相搏,口中狂呼,青筋毕露。
第二百九十二章 只许胜
太医署是去年才复设的,场地不小,但颇为空旷,两条大汉相搏,十多人在边上围观,李善瞄了几眼,大都是自己的亲卫,其中好几个鼻青脸肿的。
不过李善没先去管他们,而是看向了外围遥遥相望的柴绍,“姐夫怎的来太医署了?”
一般情况下,柴绍这等十二卫大将军不会来太医署,就算有事,也不过去太医署的上级机构太常寺,所以自然是来寻李善的。
“今日圣人正式下诏。”柴绍笑吟吟道:“三日后领四千关中府兵出征。”
李善看了眼柴绍身后的苏定方,“那就拜托姐夫照料苏兄了。”
“冲锋陷阵,斩将夺旗,不过小道。”柴绍大笑道:“定方实有将才,此次当小试牛刀。”
李善有些意外柴绍的态度,要知道苏定方直到贞观、高宗年间才被视为名将,“坐骑、军械、铠甲、各式用具均已准备妥当,至于初设伤兵营,赵大领十名亲卫随军,均已嘱咐过来,祝姐夫大胜而归。”
“不知何时方归,这些时日,平阳在京,你当时常过去叙话。”柴绍上前一步,轻声道:“既不入平阳公主府,也不可生分了。”
李善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只略略拱手,并没有开口……若平阳公主不涉入夺嫡之争,自己当然愿意长相往来,但平阳公主手掌兵权,就算没有偏颇,但也难逃漩涡。
今日柴绍兴致倒是高,转头看向场中,“此人勇猛锋锐不让定方。”
李善瞥了眼,“难道姐夫又见猎心喜?”
柴绍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矮壮汉子一声暴喝,将对手掀翻在地。
灰头土脸的马三宝被摁在地上,连番用力都难以起身,惹得柴绍身后的亲卫一阵骚动。
“啧啧。”柴绍眯着眼看着那汉子,挥手道:“定方。”
苏定方毫不迟疑的解下腰间长刀,大步而出,柴绍和李善的亲卫都在鼓噪……众人都知苏定方的勇力。
“今日路过打个招呼,却见这汉子在和你的亲卫对搏,无人是其对手。”柴绍略略解释道:“三宝抢在前头出手……此是何人?”
李善微微皱眉,“此人乃吴王义子阚棱。”
“噢噢,某知道此人。”柴绍恍然大悟,“此人擅使陌刀,前无当者,领江淮军步兵,又主责军纪,令行禁止,乃是江南豪杰。”
李善神色淡淡,“不过此人乃吴王麾下。”
柴绍不以为然,只顾着盯着场上。
苏定方身材雄壮,阚棱矮小粗壮,虽然都勇力绝伦,但前者更擅马战,而后者本就是步将,交起手来,阚棱反而占了便宜,灵活的进退之间,两人各挨了一拳一脚,不分胜负。
柴绍扬声喊停,笑道:“江南豪杰,果然名不虚传。”
阚棱看了眼苏定方,他在江南乃是所向无敌的勇将,不料此次入京,柴绍身边的一个亲卫都能让自己束手束脚。
“下官拜见谯国公。”
“领何职?”
“下官领左领军将军、越州都督。”
这两个职位都是虚职,李唐也不可能让阚棱真的去越州任职……要知道如今江淮军虽然已降,但还是自成体系。
柴绍微微点头,“此次某领军西征,你可愿随军?”
阚棱单膝跪地,高声道:“多谢谯国公,末将愿为前驱。”
一旁的李善咳嗽两声,眉头微蹙。
阚棱是杜伏威的义子,将来的下场是摆在那儿的,虽然柴绍、平阳公主不会被牵连,但也没必要扯上什么干系,何苦由来呢?
但柴绍却不是这么想的,单手挽起阚棱,脸上颇有喜色。
一方面,江淮军已降,最重要的是杜伏威几乎是孤身入京,值得信任,另一方面用降将是李唐一朝的传统。
不说别的,天策府内的左右六护军府的将领,降将差不多占了一半以上,仅仅是玄甲军内,四个头领全都是降将。
玄甲军最早的创始人翟长孙是当年西秦薛举的内史令,尉迟恭是刘武周麾下重将,秦琼、程知节早年是瓦岗寨大将,降了王世充后再投李世民。
呃,从某种方面来说,李世民基本上是一路打怪升级,每打一次,兜里都能多几个大将。
所以,善用降将成了常规操作……特别是武德四年李世民释尉迟恭一事后。
李善看柴绍不为所动,也不再劝,寒暄几句后准备离去,那些老头还在等着呢。
临行前,柴绍正色低声道:“此次出征,只可胜。”
李善有些愕然,犹豫着要不要问个究竟,却见柴绍已经转身离去。
只可胜……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意味着不能败,更意味着就连平局都不能接受。
所以柴绍才会借走苏定方,又招揽阚棱随军……李善突然想起,虽然马三宝是柴绍当年的仆童出身,但后来一直都在平阳公主麾下听命,此次却也要随柴绍出征。
这说明柴绍是尽可能的全力以赴。
倒是看不见天策府或者东宫的影子……李善在心里琢磨,这件事和夺嫡之争好像没什么干系,不过柴绍也可能是刻意为之,将天策府排斥在外。
东山酒楼,和众人谈笑风生的李善脑海中还在琢磨柴绍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只能胜?
在李善将苏定方送入柴绍军中之前,他已经打探过了所谓的吐谷浑……这个前世真的不太清楚。
之后通过种种渠道,李善才了解到,吐谷浑是个鲜卑族建立的草原国家,居然还是鲜卑慕容氏……也不知道会不会斗转星移。
吐谷浑大约是在后世的青海附近,范围不算小,对李唐陇西道威胁不小,在隋末唐初年间屡屡入侵。
不过,李善很确定,突厥以及后来的薛延陀、吐蕃才是唐朝的主要对手,李世民都被称为天可汗了,显然,这个吐谷浑后来八成是玩完了……那这次柴绍出征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但这些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柴绍说只能许胜……
酒足饭饱之后,李善将这群老头儿一一送走,他惋惜今天没有打脸的机会……人家又不傻,为什么要去得罪一个不会抢自己饭碗,甚至没能力抢自己饭碗的县公?
李善也欣喜于这些医者并不狭隘,大部分人都对伤科颇为赞誉,甚至还流露出想多加探讨的意思……或许,自己的计划中可以带上他们。
第二百九十三章 安分守己
经过将近半年的改建,改名为日月潭的这座小村庄已经大变样了,李善嫌弃红砖铺地容易引得积水,专门用碎石铺就了一条漫步小道,从村中斜穿而过,掠过东山脚下,一直绕到日潭一带。
平日经常在小道散步,有时候上山探望南阳公主,有时在村落外围赏景,为此还专门在村西头的碎石小道边搭建了一座凉亭。
小蛮捧着竹筒倒了一杯凉水,“郎君真是奇怪,喜饮却不喜茶。”
坐在石凳上的李善笑吟吟道:“茶含五味,酸咸苦涩鲜……我只愿清水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