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夜的脸上有了笑意,道:“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陆行渊想了一下,确实是没有。印象里,陆晚夜也不是一个会用花言巧语来掩盖事实的人。
“你明知顾诀在针对你,为什么不避开?”陆行渊还是不理解。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陆晚夜目光幽深,他端着茶杯,头微扬,视线上移,看着海棠垂下的花朵道:“我们面临的困境不是族群的争斗,而是这片天地。当我知道这片天地的灵气不足以让我突破圣人境后,我就明白我走到尽头了。”
这事陆行渊听顾诀提到过,但此刻再听陆晚夜所言,那种心情截然不同。陆晚夜风轻云淡,话语里没有不甘,也没有自暴自弃,他从始至终,都维持着风度,淡定从容。
可他越是如此,陆行渊心里就越不好受。
“真君的寿元足够我活个千万年,运气好,熬死一个圣人境,我就能突破圣人,但那又有什么意思?”陆晚夜喝了口茶,润了润喉,继续道:“这片天地出了问题,修炼反而是杯水车薪,到头来还是一个死字。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但我牵扯颇深,又因为东皇钟被两族盯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并不适合破局。”
陆晚夜转头看向陆行渊,只这一眼,有些话就不言而明。
顾诀有他的狩天计划,陆晚夜也有他的补救措施。一个修者,修为走到了尽头,又有什么好挣扎的?
与其为了捉摸不定的未来徒生杂念,不如把位置让出来,让年轻人登上舞台,大展拳脚。他们年轻,单纯,鲜活,还有拼劲,没有太多的束缚,反而更适合横冲直撞,不按章法出招。
这片天地太过死寂,正需要这些新鲜血液。
“我有些时候都在想,我把问题留给你,会不会太过为难你?”陆晚夜心生歉意,有些事本该由他来承担,但计划不等人,时间不等人,他做不到完全没有纰漏,就让陆行渊去独自面对。
“你不把自己知道的告诉我,才是真的在为难我。”陆行渊有些无奈,陆晚夜是没有骗他,但也没有完全坦诚,他总觉得他还是有所隐瞒。
“有些事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知道的不一定对,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陆晚夜打了个哈哈,复杂的部分又丢给了陆行渊。
天道有缺,寻道而补,说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就会发现它根本就没有头绪。
陆行渊有些头疼,揉了揉额角道:“看来还是要去找东皇钟,如果找到了,是不是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陆晚夜目光微沉,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他眺望院墙外的天地,淡淡道:“不要相信东皇钟。”
第六十九章
饶河外,魔界。
此地也曾是一方福地,灵力充沛,人杰地灵。但两百多年前的战争把一切毁于一旦,被撕裂的空间,无处不在的飓风和日渐稀薄的灵气将这里变成凶险之地,平日除了前来历练探险的修士,几乎见不到别的人影。
今日风和日丽,肆虐的飓风比往常小了些,一道身影在空间裂缝间穿梭。不同于小心翼翼的历练者,他一路上没有丝毫的停顿,速度极快,所过之处,灵力外放,在他周身形成一道屏障,完全把他和周围的危险隔开。
身在此地的修者各自为营,早已练就一双识人的眼睛,看见这人朝着魔界深处一头扎进去,就知道他来历不凡,纷纷侧目。
有人窥见来人容貌,微微挑眉,喃喃道:“仙皇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魔界深处是众人合力大战陆晚夜之地,在战争和阵法的双重夹击下,这里布满了空间裂缝,危机四伏,修为微末之辈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前来历练的修者完全不会进入此地。
谢道义避开飓风的攻击,在一块稍微平缓的地带落脚。
这里处在背风处,残存的灵力维持着微末的生机,残垣断壁间长出几株野草,纵然在风中被吹弯了腰,依然生机勃勃,给这荒凉之地添几抹绿色。
谢道义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不远处一颗枯死的海棠树下,那里站着一个人。轻纱素衣,头上戴着一支海棠发簪。
“云棠,我来接你回去,我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谢道义朝着海棠树走去。
云棠转身看向他,喝道:“别过来!该说的天衍宗都已经和你说了,我们没有单独谈的必要。”
“师无为所言如何能够代表你?我们夫妻一场,成亲两百多年,这些情分你当真说散就散吗?”谢道义没有刺|激云棠,她让停,他就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
他神情哀伤,心有不甘,直勾勾地看着云棠道:“如果你是因为陆隐川,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爱你,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
谢道义放低了姿态,面对云棠,他不像是高高在上,手握重权的仙皇,倒像是为情所伤的痴情人。即便知道云棠一直在骗他,他也找借口为云棠开脱,愿意看在云棠的面子上,接受这个情敌的儿子。
可云棠还是执意离开,断了他们的夫妻情分。甚至不是亲自出面,而是让天衍宗和他谈。
云棠站在枯树下,冷笑一声,道:“谢道义,这二十多年来,我可曾给过谢陵一个好脸色?”
谢道义面色微僵,云棠自己尚且做不到如此大度,又怎么相信谢道义会如此好心?若谢道义反驳,就间接说她心胸狭隘,反而适得其反。
谢道义此行是要把人劝回去,而不是和她硬碰硬。
“云棠,我也是个男人,我确实会在意你和陆晚夜之间的事,但我也清楚,那早已是过去式。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谢道义吐露自己的心声,他确实在意过,吃过醋,但都是因为他太喜欢云棠。
“你的心意?”云棠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不也在需要有人做卧底时,默认顾诀把我推出去?你的心意和权势比起来,一文不值。”
谢道义脸色一沉,神色有些尴尬。之前做着夫妻,云棠还给两分薄面,现在和离,云棠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和谢道义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以他们的修为,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但她的神情太过冰冷,让这不远的距离产生无形的隔阂,难以跨越。
谢道义心里的不甘又重了几分,压着怒意道:“你说我不是真心,又为何要嫁给我?”
“我为什么会嫁给你,我以为你再清楚不过。”云棠神色越发冰冷,眼底是讽刺之色。
当年三族大战,云棠亲手杀死陆晚夜,让所以人以为她和陆晚夜没有感情,顺便还掩盖了陆行渊的存在。
她本以为此事后,她能全身而退,岂料不过是从一个棋盘跳入另一个棋盘。谢道义以权势为诱饵,开出丰厚的条件,又把求娶一事弄得天下皆知,完全把云棠架在火上。
战争让局势动荡,天衍宗需要皇朝这个助力来震慑下边蠢蠢欲动的宗门。
云棠这颗棋子再度走上棋盘,这一次,除了原本就有的筹码外,顾诀手上还多了陆行渊这个威胁。
盖上盖头,云棠只当自己和陆晚夜一起死在魔族,这身皮囊谁爱要谁要,她不稀罕。
谢道义攻于算计,他一步步设计达到目的,此刻却反问云棠为何下嫁。
云棠只觉得可笑。
云棠轻蔑嘲讽的口气让谢道义维持的平静出现一丝裂缝,他以为的情深意切,不过是逢场作戏,至始至终只有他在乎这一切。
这个结果比陆行渊的身世更让他难以接受,他可以容忍云棠的过去,但不能容忍云棠的心不在他身上。
“这两百多年,可真是委屈你了。”谢道义神色阴沉,皮笑肉不笑道:“你不爱我还能粉饰太平两百年,看来陆隐川功不可没。”
云棠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一直以来,云棠用亲情绑架陆行渊,让他做了很多他不想做的事,在他心里,云棠是个完全不称职的母亲。
可是他不知道,他也是牵制云棠的棋子。师无为那么讨厌他,也替他把身世瞒的好好的,从来没有往外泄露,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越少的人知道,才越方便威胁云棠。
只要他在天衍宗的手上,云棠做什么都需要三思而行。
一直以来,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都是相互牵制,只不过云棠有别的打算,从来没有在陆行渊面前露出半点异样。如今陆行渊一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她,控制她,她也干脆地抽身离开。
谢道义见云棠没有反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云棠留下来,不是因为感情,甚至不是因为谢迟。
他们两个人的儿子,即便平日里在云棠跟前受尽宠爱,最终还是不如陆隐川来的分量重。
欺骗和真相让谢道义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来之前还抱有一丝侥幸,现在全部化为乌有。
嫉妒让他心如火焚,不愿意面对的在这一刻都要面对,他心中有多痛,就要云棠和他同样痛苦。
“顾云棠,你以为陆隐川顺利回到魔族就一切万事大吉了吗?你可别忘了,他还有你这个弑君的娘亲!你欺骗魔族,杀死陆晚夜,对他们而言,你就是叛徒。陆隐川夹在你和魔族之间,无论他怎么选,他都不能两全。”
谢道义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大,看见云棠在她的话语下皱眉,他心里就有种扭曲的畅快,继续刺|激她道:“一旦陆隐川有了缺憾,他的无情剑道就不会完美,走火入魔,遇上瓶颈是迟早的事。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吗?你究竟是好心还是狠心?”
谢道义句句诛心,云棠淡然地扶了一下头上的簪子,道:“他不用选,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必要。他是魔族,终将回到族人的怀抱,登上王位,他的娘亲死在战争中,留下的这副皮囊,不值得他选。”
陆行渊被天衍宗找回来这件事,云棠一开始并不知情,直到人带回来后,师无为才派人告诉她。
因为意外没有回到荒域,反而和狼群一起长大的孩子,虽然语言退化,行为方面趋向野兽,但身上依然带着陆晚夜和云棠的影子,又倔又不服输,不卑不亢,宁死也不向仇人低头。
云棠很欣慰也很心疼,但随之而来的就是让她不寒而栗的恐惧。她身在棋局,戴着镣/铐和枷锁,拿什么护着这个流着魔族血脉的孩子?
她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
很快天衍宗的决定就来了,他们想要她成为陆行渊的心魔,于是就有了带着利益色彩的爱护。
明面上,师无为让她做控制孩子的缰绳,是利用,实际上她以此为遮掩,才能正大光明地护着他,而不会引来任何的怀疑。
因为这是她和师无为的交易,是师无为提出来的方案。
可是这还不够,师无为步步紧逼,云棠远水难救近火,她把目光投向顾诀。她用顾诀给的条件做交换逼顾诀出手,却把自己藏在暗处,不肯露面。
她借很多人的手表达了感情,却从来没有出面过。
一直以来,她有意让陆行渊以为,她对他只有充满利用的感情。唯有失望,憎恨,才能让陆行渊有理由挥剑断情,破局而出。
那日在天衍宗,陆行渊看破心魔,突破渡劫,留下一地的烂摊子抽身而去。云棠因此成了众矢之的,可她不后悔,她很高兴,因为她的孩子走上了她所期待的道路。
她没有成为他的拖累,即便到了魔族,她也只是一个不称职,不需要在意的娘亲,不会影响他奔向自己的族人,被族人所接纳。
她拥有了他两百余年的时光,虽然有很多的不完美,但已经足够了。
谢道义闻言不寒而栗,他这些年没能发现陆行渊和云棠的这层关系,云棠对自己的狠心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现在才发现,你真可怜。你的人生被顾诀操控,你最明白当傀儡的滋味。可悲的是你为了陆隐川好的方式,也是让他被你操纵人生。”谢道义面带讽刺,比起在族人和亲人之间做选择而产生的遗憾,因为没有选择而生的误会带来的愧疚更让人难以接受。
云棠太极端,她极端到没有想过陆行渊能不能承受这一切。她所谓的好,比利用感情更让人痛苦。
“可怜这个词只适合弱者。”云棠嘴角微扬,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她轻撩耳边被风吹乱的鬓发,那双桃花眼多了柔情:“你不会明白我和晚夜对他的期望。”
听见陆晚夜的名字,谢道义面色霎时阴沉:“叫的可真亲热……”
他话音未落,心头一跳。当年那场大战虽然是人族和妖族胜利,可是狩天计划的推行毫无进展。
云棠是最关键的那颗棋子,她亲手杀了陆晚夜,平了当时的很多流言蜚语。但如果这一切只是她和陆晚夜的局,她从始至终就是站在陆晚夜那边呢?
天衍宗知晓陆行渊的存在,必然也知道云棠对陆晚夜的感情。谢道义当初求娶,除了利益外,说不定也正中天衍宗下怀,让他们借此机会,彻底抹去云棠的感情。
陆晚夜真的不知道东皇钟吗?云棠当年传回来的消息到底有几分真?
谢道义身上的灵力奔涌而出,目光凌冽:“我突然想起来一些事,必须请你一叙!”
第七十章
小世界内昼长夜短,时间流速和外界一样,小世界内过了多少日,外界就是差不多的时候。
陆行渊在陆晚夜的安排下进入雷池融魂,雷池内天道自成,那股威压并不逊色雷劫,只是威力要小很多,也更容易把握。
雷劫不会无缘无故凝聚,这种时候就需要用别的东西把雷劫引出来。正好陆晚夜最近炼制了不少需要雷劫淬炼的法器和灵器,一股脑地交给陆行渊,他在外看着,不会让他出事。
一般而言,以器雷淬体,最后那道雷要还给器本身,才能达到淬炼器的效果,一举两得。但陆晚夜怕效果不够好,让陆行渊无需顾虑,他财大气粗,器毁了就毁了,最主要的是儿子平安无事。
陆行渊自己琢磨了一下,能引天劫的器,最少是地级的水准,他才接手魔族,需要精打细算,不能跟着父亲铺张浪费。如果不需要最后一道雷劫也不影响他融魂,还是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淬炼出来。
是赏给魔族,还是留做己用,都由他处置。
雷池内银龙竞走,电弧交错,看似细小不起眼的一道银色电流,说不定下一刻就乍然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展,在雷池中布下银色的电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