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
子时已过,万籁寂静。
尤其是极偏僻的秋水馆里,偶尔听见的也不过是藏在草丛里里的虫鸣之声。
倚坐在榻上的女子呆呆地窗外,像是在等人。
侍女上前劝道:“小姐,都这会儿了,公子恐怕不会过来,不如先歇下吧。”
回过神来的女子摇头,一脸笃定,“他今夜一定会来。”
正说着,果然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
侍女连忙去应门。
片刻,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被人推进来。
侍女一见他来,立刻识趣地出了屋子。
待门关赏,坐在榻上的女子朝他望来,似笑非笑,“我就知晓裴郎今夜一定会来瞧我。”
眉目似雪的男人并未接她的话,那对瞧不出悲喜的漆黑眼眸扫了一眼略显得空荡荡的屋子,缓缓道:“明日我会叫人送些日常所需的物品来,今夜你先凑合一夜。”言罢就要走。
榻上的女子忙追出去,问:“你明知我故意算计你,为何不骂我?”
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并未回头。
过了好一会儿,哑声道:“她什么都不知,莫要再去招惹她。”
她嘴角的笑凝固,微微红了眼睛,本就单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隐隐泛出白色。
直到那抹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她才收回视线,仰头望着隐在云层里的那抹惨白月光,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左脸颊。
快要下雨了。
好痒。
*
裴季泽刚从秋水馆出来,就碰见站在不远处的弟弟。
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的少年望了他好一会儿,一脸失望,“我本以为哥哥有苦衷。”
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裴季泽瞥了悄悄躲在一旁的侍女,吩咐,“回敬亭轩。”
那侍女见他走远,连忙匆匆地去正院,将自己所见到的情形仔细禀告给春云。
此事是大事,春云只好叫醒裴夫人。
裴夫人听完后,皱眉,“他只待了不到一刻钟?”
春云颔首,有些不好意思,“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半刻钟,恐怕衣裳都来不及脱。三公子既然未留宿,说明对她并无意。”
既然未留宿,那就是好事。
不过此事闹成这样,恐怕不出一日得功夫就要传遍整个长安城。
到时公主恐怕更加不愿意同三郎好。
春云见她愁眉不展,劝道:“眼下夜深,什么也做不来哦,夫人先歇了,明日在想法子。”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只是裴夫人怎么都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裴滨被她吵醒,撑开眼皮子瞧她一眼,“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
裴夫人蹙眉,“如今闹成这样,你怎还睡得着?”
裴滨又阖上眼,“天大的事情,也不能不让人睡觉。”
裴夫人见自己都愁成这样,他这个亲老子反倒事不关己,气得拔了他一根胡子。
原本睡得正香的裴滨猛地惊醒,捂着下巴急道:“这是做什么?”
裴夫人一口气儿顺了,阖上眼,“睡觉!”
*
如裴夫人所说,安乐公主给驸马纳妾的消息不出一日的功夫,就传遍整个长安城。
谢柔嘉得到消息时,正坐在水榭钓鱼。儿茶卧在她身旁,用爪子不断地拨弄着地板上的手串。
正在给她剥橘子的黛黛说得绘声绘色,“如今全长安都在议论您模样生得如何倾国倾城,又是如何温柔贤淑,裴季泽不识好歹,眼睛定是瞎了,才会这样辜负公主深情。
谢柔嘉没想到会有一天,自己还能与温柔贤淑扯上关系。
她对文鸢感慨,“你瞧,你只要会演戏,旁人都向着你,谁要会在乎真相呢。”
这话确实不假。
这时,黛黛见那珠串快要被儿茶把拉到湖里去,连忙伸手夺过来,仔细瞧了瞧,惊叹,“好细致的雕工。”
说着忙拿给谢柔嘉还有文鸢瞧。
她吩咐,“昨夜萧承则同我说送几个门客来公主府,你叫管家收拾出来一处院子供他们居住。”
他喜欢玩,那她就陪他玩。
玩到最后,他主动求着她和离休夫。
文鸢讶然,正欲说话,侍女来报:管家有事求见。
谢柔嘉问:“可有说什么事儿?”
侍女道:“说是宫里来了旨意,请公主入宫一趟。”
文鸢担忧,“定是公主为驸马纳妾之事也传到皇宫去了。”
谢柔嘉道:“就说我身子不适,待后日中秋夜宴,自然会见。”
管家应了声“是”。
管家走后,文鸢道:“公主这样躲着皇后殿下也不是办法。”
“能躲一日是一日。”谢柔嘉瞥了一眼吃吃没有动静的鱼浮,“今日天气不错,替我更衣,我去找阿昭去郊外打马球。”
*
兴庆宫。
皇后问:“她不肯来?”
“这,”赵姑姑为难,“兴许公主身子真不适。”
自己生的女儿难道不知是什么德性吗!
皇后气不打一出来,“你说说,她是不是被那贱婢所说的儿子带傻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竟给自己的夫君纳妾!”
“您消消气儿,”赵姑姑忙递了一杯茶到她手里,“兴许公主有不得已的苦衷,或是同驸马置气也不一定。”
皇后抿了几口茶,又道:“驸马现在何处?去将他叫来,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才惹得那个傻瓜这般!”
赵姑姑忙道:“驸马眼下正在明德殿与殿下议事。”
*
“裴季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明德殿,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将进贤冠摘下来搁到案几上,缓缓道:“今日咱们不论君臣,只论亲戚。如今我这做哥哥的问你,闹成如今这般境地,你究竟意欲何为?”
裴季泽抿唇不言。
谢珩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自幼聪慧过人,进退得宜的伴读。
他自十岁起就入宫,到如今已有十三载。
比起许凤洲,他与自己的脾性更加相和,关系也更加亲近。
“那日我去葵姐酒馆接她回宫。我背了她一路,她哭了一路,骂了你一路。可我这当哥哥的晓得,她心里有你。所以,无论你与圣人做了什么交易都好,她想嫁,我就由着她嫁。”
他缓缓道:“旁人说她爱极了你,所以才替你纳妾。我自己的妹妹我最了解,若不是你伤了她的心,她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裴季泽喉结滚了一滚,哑声道:“是微臣对不起她。”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谢珩冷哼一声,“我不晓得你究竟有什么苦衷,可只有一点,你既娶了她,就得对她好。你若做不到,那就和离,放她一条生路。”
裴季泽沉默良久,哑声道:“微臣会尽快妥善处理此事。”
这回便是不肯和离。
谢珩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怒不可遏。
一旁的东宫卫率齐云见状,忙上前拦住他,“殿下消消气儿,这当中一定有误会!”边说,边给裴季泽使眼色。
谁知立在下首的男人动也不动,好似就等着挨打。
齐云又给一旁正在看好戏的许凤洲使眼色,希望他劝一劝。
许凤洲视而不见,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齐云气结。
眼看着就要拦不住,外头的小黄门来报:户部赵尚书来了,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许凤洲这时才慢悠悠开口,“赵尚书定是来同殿下商议河北道赈灾一事。”
谢珩到底顾及裴季泽的颜面,将自己的火气压下来,冷冷道:“回头再同你算账!”
裴季泽向他行礼告退。
他刚出明德殿的大门,许凤洲与齐云一块追上来。
齐云瞪了一眼许凤洲,“许侍从方才也不知拦着些。”
许凤洲一脸无辜,“齐卫率难道瞧不出咱们的裴驸马想要挨打?”
齐云诧异地看向面无表情的裴季泽。
安乐公主从前总是说,殿下是全长安最古板无趣的人,谁嫁给他简直是倒大霉。而季泽是全长安最有趣之人。
可到头来,殿下倒是与太子妃和和美美,他二人才成婚不到两个月,竟然连妾室都有了。
明明裴侍从成婚时瞧着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