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作者:羊卜
第二零五章 子(一)
君鞅 作者:羊卜
第二零五章 子(一)
话说南玉调将六月送到书斋便同玄纱一行人去了罗马假日客栈。
客栈后院中众人围坐,静默不言,或闭目养神,或哈欠连连,或左顾右盼,或沉思冥想,或呆滞沉郁,气氛犹是压抑诡异。上座无人,唯一把骨铁扇放置椅面,眉娘立在一旁久久盯着那扇子发着呆。
还是胡三沉不住气,不耐烦地扯开他的铜锣嗓子:“我说,这人都来齐了没?齐了的话到底来个人出来主事啊?大家大老远的赶过来都干瞪眼的做啥子?”
眉娘扫了他一眼,便朝南翔看过去。南翔低头再度看了看手上的信,再抬头瞧了瞧坐在角落的毒六。毒六半阖着眼,不知道想这些什么,手指一下下敲着椅子扶手,透露出他的不安。南翔将信放到桌上,往前推了一寸:“召集者尚未到。”
半月前铁扇令经乞儿之手重现江湖震惊朝野,七日前舞姬无名封山之作由《大落密刊》昭告天下亦是掀起轩然大波,而紧接着而来的一封来自空云城的密信无疑是压在众人心中最重的疑团和最不安的期待。那信上清清楚楚列举了十来人的名字、集会地点及时间,后面只跟了一句话——
未能按时赴约者,除名共生簿。
要除名必须由所有组织长老全数同意才可执行,或者南玉调亲口下令,只是此人已亡。现如今没有谁有权利将成员从共生簿中除名,即便是铁扇令的拥有者。那么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若非恶作剧……莫非……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众人齐刷刷地望过去,这仗势倒是把进门的玄纱给吓了一大跳。玄纱顿了顿步子,吞了口口水:“呃……不是我,是……”
“什么是你不是你!”胡三白她一眼,“吓死个人呐!”
众人又失望地各自神游去了。
南翔眉头紧拧,视线细细数过信上的名字,喃喃道:“玄纱,信上并无你的名字……”话未说完便噎住了,南翔瞧见玄纱后头跟过来的人,光影切割锋利的眉尾和眼角,长发垂落,金栗,微卷,她抬足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南翔觉得自己呼吸都停止了。
“匡嘡——”一声,毒六起身踢到了桌椅,身体不稳往前栽去。水蓝衣裙如流云翻卷汹涌滚来,一道淡香,人已在跟前。力气不大,小小的手,嫩嫩的指,却稳稳托住男子瘦若干柴的手臂。这个女子笑容轻挑得简直欠揍:“都老夫老妻了还行这么大的礼也太客气了吧?”
毒六轻颤一下,猛地反手抓住南玉调的手臂。世间美目南玉调见得也不少,有如竺自恢那般黑玉幽潭令人沉醉,有如苇禛那般凤尾飞扬勾魂摄魄,有如倾城那般水泽粼粼惹人怜惜,有如藏笑那般薄雾细雨清灵透彻……却都不似眼前这过于平凡的男子红了眼圈蓄了水雾那一瞬让南玉调是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得,只觉得莫名其妙揪心揪肺的难受。
或许应该有一个拥抱,或许应该有个亲吻,或许应该有一滴眼泪,却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毒六先松了手,他垂下头,挡住了即将滴落的泪,退后半步,躬身道:“毒六……恭迎主子归来。”
南玉调愣了愣,转而叹息一声笑着摇摇头:“你啊——”转身大步走到上座,取走了座上的铁扇在指尖张张合合地玩上几轮,忽地将扇头往左手心里一拍,再折过身来的时候已然敛起所有的笑意和柔情,眉若剑起,目光如炬。明明没有九尺的高大身量,却微昂下巴用俯视的角度一一扫过眼前人,给人极为强烈的高高在上之感,她道:“很好,暂时没有人需要从共生簿上除名了。”
其他人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躬身齐道:“属下恭迎主子归来!”
“坐。”南玉调扇头往前一指,自己已信自坐下,“废话不多说,此次召集大伙来主要是为了三件事。一嘛就是让大伙儿都见个面,彼此多熟悉熟悉,曾经各自为阵,如今是时候万众归心了。二嘛,大家也清楚,这些年发生的事确实多,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就劳诸位与在下一同好生清理一番。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三国对峙,若是打起来,这第一个被踏平的就是我三江口,就算拖着不打,他们这么杠一日,我们这生意就难做一日,还有不少权贵趁机打压我方商户,所以……”众人均抬起头来,目露光,南玉调满意地勾起唇角,“该我们反击了!”
最后一拨蝉在枝头垂死挣扎,撕心裂肺拼尽气力地鸣叫,却丝毫不能阻挡秋天气势汹汹来袭。
会议并不长,但对于会场中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次洗礼。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的归来,又将书写一个全新的开始。
人逐一散去,茶依然未凉。南玉调的左手扶在右肩上拗了拗,毒六瞧她动作不便,上前一手托住她右臂一手扣在肩骨上帮她松骨,似不在意地问了句:“怎的肩膀如此僵硬?”
南玉调闭眼假寐,舒服地“哼哼”两声:“电脑用多了。”
“嗯?”毒六不解。
南玉调愣了愣,笑了:“没什么,你就当我是为儿女劳的吧。”
“儿……女?”毒六的动作停了一下。
南玉调缓缓睁开眼,想起每日趴在电脑前,靠着三维模型认识自己父亲的夭夭,眼里逐渐染了些忧色:“嗯,六月的妹妹,很漂亮的孩子,下次带过来给你瞧瞧。”
“……她现在何处?”
左手食指轻轻刮着椅子把手:“她亲爹那养着呢。”
亲爹……?!毒六顿了顿,仿佛连呼吸也滞了一下,他的问题没有问出口,就这么沉默了。
南玉调想了想道:“六子,我准备送六月到东珠去。”
过了很久,身后才传来极轻的声音:“认祖归宗,是大事。”
南玉调也不知怎么就冷涩地笑了起来:“屁!”羽睫一敛,“我只是无权剥夺六月认知真相的权利。至于认不认祖,归不归宗,那是六月该决定的事。”
毒六笑笑,不再答话。
晌午,南玉调去书斋接六月,六月不知从哪染得一身淡淡茶香,搅得南玉调愣是有些心神不宁。马车刚启动,那书斋的掌柜追了出来,递上个布包道:“方才有位客人嘱咐,说是送与小公子的。”
南玉调瞧了瞧六月,一手接过布包:“碰见熟人了?”
六月睁着大眼摇了摇头,又满怀期待地盯着那布包瞧。
布包打开,里边整整齐齐码着一套书,南玉调颇是意外:“《学子经》?”
六月惊讶地“呀”一声,开心地了书皮:“肯定是蜘蛛美人叔叔送给我的!”
南玉调脑门一汗:“蜘蛛……美人叔叔?什么玩意儿?”想了想,瞪了六月一眼,“你怎么能又这么随随便便勾搭陌生人?”
六月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闪着求知的光芒:“娘美人,什么是勾搭?”
南玉调淡定答曰:“勾搭就是随便赞美别人的美貌。”
六月同学抬头仔仔细细地盯着南玉调瞧了一会,再皱着小眉头努力思考了一会,如是说:“娘美人,月月没有随便勾搭蜘蛛美人叔叔,月月也没有随便勾搭娘美人,月月是很认真的,真的很认真地勾搭你们的。”
马车外的护卫们忍不住一个个“噗嗤噗嗤”笑出声来,马车里南玉调的声音很有气质地传出来:
“吾儿美人,其实你也不必勾搭得太过认真。”
三江口南部与东珠国接壤的各关口已尽数封锁,西部又有西贡国重兵把守,南玉调不难想象苇稹布置了多大的网就在那等着自己落网,三江口深水港的航运又是三国虎视眈眈的重点目标,如此要顺利南下便只能返回浦洲,再从浦洲坐海船去东珠国了。
上次匆匆经过浦洲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浦洲的变化,这次既然来了南玉调也不急着赶路,决定带着六月好好逛逛浦洲州府。皇族直属的封地依然足够繁华热闹,只是这繁华热闹的景象之下却不知为何总给南玉调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好比暴雨前夕燕子低飞蜻蜓盘旋,看着热闹,其实惶然。
在金门客栈吃了晚饭,六月小朋友鼓起来的小肚子打了个饱嗝,往南玉调怀里蹭了蹭:“娘美人——月月最喜欢你了。”
南玉调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吃饱了才最喜欢我,刚不还说最喜欢糯米鱼么?”
六月在南玉调怀里撒娇地滚了滚。南玉调在他屁股上一拍,将他提起来:“下楼走走去,都胖得像个球了。”
华灯初上,两人一路逛到夜市,小摊上挂的花灯点亮了夜市的十八巷。路过一卖面具的小摊,这两母子一人挑了个面具罩在脸上,乐得见牙不见眼。六月又拿了个仙女的面具说:“这个送给六叔叔好不好?以后就让他给月月找这样漂亮的婶婶吧!”
南玉调凝视着他,目光温柔,点头说好。
临着要付钱了,六月又挑出个老头儿的面具,忐忑不安地瞧了瞧南玉调脸上的老太太面具,小声问:“娘美人,这个,爹爹会不会喜欢?”
南玉调的手猛地顿住了,摊开的手掌重新合起,将铜钱收回钱袋,取出一两碎银,递给小贩:“不用找了。”转头抱起六月,隔着面具抵着他额头:“会的,他会很喜欢的。”
夜市繁华,熙熙攘攘,人挤人。走到客栈附近的巷子人才逐渐少起来,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六月伏在她肩头,呼吸软软地喷在她颈子上,有些痒。南玉调颠了颠六月,抱怨道:“小猪猪,你好重啊——”
冷巷寂静,有时大滴夜露打落在叶子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快走到巷口的时候,忽然听到远远奔来急促的脚步声,人不少,隐隐还能辨出靴钉碰撞佩刀的声音——官兵?!南玉调心下一惊,慌忙冲到巷口,侧身躲进一处背光的影里。果然,没过一会,那“踏踏踏踏”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六月动了动,南玉调赶紧将他压在口,在他耳边“嘘”了一声。
很快,拉长的人影窜入小巷。打头的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小少年身形瘦长,在巷子里跑得飞快,不知是不是带了伤,身体不稳,步调凌乱。那少年自南玉调身边跑过的时候,南玉调听到他沉重杂乱的呼吸,看到他裤腿上大片未干的血迹,腥气刺鼻。后方传来刀戟相交的打斗声,少年停下脚步,往后张望。不知是谁吼了声:“少主,快走!”少年的影子在光影交界处狠狠一僵,脏污的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粘腻的血和汗,一头扎进深巷的黑暗中去了。
打斗结束得很快,几十个官兵举刀朝那少年逃跑的方向追去。
巷子恢复宁静,却多了浓浓死气。南玉调这才抱着六月走出影,眯着眼盯着杀伐之声远去的方向,六月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困……”。南玉调知道这个世道,多管闲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方才那声“少主”却着实让她心里极不踏实。放轻了步子走到巷中尸体旁,迟疑了一下,转头瞧瞧睡熟的六月,刚准备离开,一只血手就抓在了她脚踝上。南玉调目光一凛,一只手已上了指环上的暗扣。
“救……救少、少主……”那人发音残破,口里汩汩冒血。
南玉调的手从暗扣上移开,脚上稍一用力,就挣开了那手的禁锢,提步离开。却听到身后那残喘之人悲怆的哀鸣:“皇上……罪臣……无能……”
南玉调猛地顿住脚步,无数细小的片段涌入脑中,似有声音从遥远的过去传来,一声一声,怯懦的,欣喜的,小心翼翼的——
娘——
娘——
娘……
却并非六月的声音。
南玉调疾步折身,放下六月,一把拽起那将死之人血污的领口,抖着声音低吼:“那孩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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