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样,凤芝跟南北也没醒,凤芝太累,白天去?生产队挖河,晚上赶着给两人接衣裳,做鞋子?,她累得腰酸脖子?也酸,睡得很沉。南北更不要说?了,凤芝搂着她,她跟小狗似的蜷人怀里?,好像地裂山崩,她都不会醒。
章望生摸出二哥留下的怀表,是凌晨两点来钟,他后头就没合眼。第二天,凤芝见他眼皮有点浮肿,章望生没隐瞒,把夜里?的事情?一说?,南北倒不怕,说?要是有六爷爷家那?样的猎|枪就好了,打断小偷的狗腿!
猎|枪是没有的,马老六跟章家也变得疏远了。
一连几天,章望生都是绷着的,可一直到年也过去?,春天来到,那?贼再也没上门过。
“八成是节前想顺点东西。”凤芝觉得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都穷,可有的人家非常的穷,挣不够工分,全是嘴,小偷小摸便?少不了。
章望生帮凤芝刨那?点自?留地,加上南北,三个人在认认真真打理着这?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这?个人心细,又谨慎,觉得嫂子?说?的有道理,但夜里?睡觉还是很警醒。
“是不是觉得咱们家没男人?”他有些忧心,这?种忧心从哒哒开始似乎就烙进了章家男人的血液里?,总是留意一切风吹草动?,特别警惕。
他这?两年一直在长,可薄薄的肩背,细瘦的腰,怎么看都还是少年的模样,凤芝宽慰他:“你?这?都十六了,马上就是大人了呢!”
南北开春猛得窜了一截,她打打手上的土,高兴地说?:“我也快是大人了!”
说?着说?着,变成了她跟章望生比个头,凤芝看着两人笑,说?今年要多洒些荆芥,用来做捞面。章望生最喜欢吃嫂子?擀的面条,家里?一直能吃上面条,他有些疑惑,但每次开口问?家里?开销,都被嫂子?含糊过去?了。
照理说?,大队分的面,压根吃不了多久,这?中间还得搭着杂粮,吃红薯面饼饼,玉米面饼饼,有饼饼吃都算好年景,人常年吃不饱,那?是常事。
章望生心里?的疑惑一直没散,一个冬天,他在家除了干活就是研究那?些教材,算啊写的,马兰来找几次想约他到县里?,他也没动?。春天了,整个人间都非常明媚,人们脱掉了厚衣裳,轻快了,草木都长起来,好像脑子?也跟着充满了生机,章望生想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想,一定得跟嫂子?好好谈一次。
自?留地里?的豆角架子?搭好了,等豆角成熟,能吃整整一个夏天,好像方圆百里?之处,都在吃豆角子?。不过现在豆角秧子?还青着,嫩着,没爬上架子?呢,凤芝跟看孩子?似的看着豆角秧子?,跟弯腰浇水的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
南北也学嫂子?的模样,对?章望生说?:“你?看这?秧子?长得多喜人啊!”章望生手指点了水,往南北额头上弹,她嘻嘻直笑,两只手往桶里?鞠起一捧水,飞快地朝章望生身上洒去?。
章望生装作去?追她,南北尖叫着乱跑,一抬头,瞧铱驊见李大成往她家菜园子?来,她立刻跑回章望生身边。
“你?嫂子?呢?”李大成笑眯眯问?两人。
凤芝从菜地里?抬头,李大成跟她对?上目光,说?:“凤芝,你?过来,我有事得问?问?你?。”
凤芝不爱跟李大成说?话,她是寡妇,有这?层缘故,她平时更不跟男人轻易说?话,在月槐树公?社,做寡妇有做寡妇的规矩,你?得表现出不稀罕任何一个男人。
可李大成青天大白日的就找上门,凤芝有些紧张,章望潮在时,两口子?就怕人突然找上门,提心吊胆的。
“嫂子?……”章望潮看凤芝走过去?,喊了一句,凤芝说?,“你?跟南北先把菜择择。”
章望生扛起锄头,牵着南北,往家走时不忘回看两眼。
风暖呼呼的,人把大棉袄脱了,换成薄衣裳,李大成用一种男人的眼光打量着凤芝,脸是鹅蛋脸,鼓绷绷的,那?褂子?可不短,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干活时,怎么虾腰都还遮得住皮肉,李大成眼睛能穿透衣裳,跟子?弹似的,好像已经瞧了一遍那?白白净净的皮肉。
“凤芝啊,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也够难为你?的。”李大成开口开得很正经,凤芝笑了下,不接这?个话茬,晓得李大成在公?社又管起事了,就问?说?,“有啥事吗?”
李大成一张嘴,黑的牙,黄的牙,连带着一股臭气顺着风过来了,他抽烟叶抽得凶。他靠近了说?话,凤芝真想别开身去?,但还是得给个笑脸。
“我这?不是瞧你?这?难为着嘛,说?到底,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啊!”
他说?着,那?粗硬宽大的手就摸上来了,凤芝脸一下没了颜色,她伸手去?搡李大成:“你?干什么!”
李大成搂住了她,那?股臭气,烟的臭,牙的臭,跟三伏天里?死了的老鼠一样,像浪头打来,凤芝又涨红了脸,声音急促:“李大成!我喊人了啊!”
“你?喊啊,”李大成的手伸进她褂襟子?,饿狗似的,他那?声音也变了调,“你?喊我就说?你?勾引我,我就不信你?夜里?不想男人!”
凤芝发了疯一样,挠他的脸,李大成被指甲刮伤脸皮子?火隆隆的,他立马扬手扇过去?一巴掌,这?巴掌刚落,就叫人从背后偷袭,一脚踹趴了地。
“望生!”凤芝哆嗦着叫他,她没想到望生会来。
章望生心噗噗狂跳,他又觉得身上的青筋都在暴烈地动?着了,好像血正要往外涨破,喷溅出来。
李大成压根没把章望生放在眼里?,爬起来一边跟他打,一边骂:“你?他娘跟你?嫂子?睡过了是不是,看把你?急的!”
章望生脑子?轰得炸了,只晓得打,后背,腿上,胳膊上,挨了揍,也揍了对?方,他到底才十六岁,身板没李大成壮实?,搞得鼻青脸肿牙齿都出了血。
这?把凤芝吓坏了,她流着眼泪去?拽李大成,被他胳膊肘捣中了心窝,一口气不来,脸煞白煞白的。
两人滚在地上打做一团,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引来了人,还有哭声,是马老六带着几个劳力把两人分开的,劳力们拉住李大成,李大成便?挣着骂人:
“你?章家把柄多着呢,给我等着!狗娘养的!别给脸子?不要!”
马老六说?:“人孤儿?寡母哪里?惹到你?了?”
他刚说?完,就见个人影扑上来,扑到李大成腿跟前对?着他的手狠狠咬下去?,怎么都不松口,李大成被咬得嗷嗷直叫,想甩都甩不掉,人又都去?拉南北,好不容易拉开,李大成的手背叫南北给咬下一块来。
南北嘴里?全是血,腥的要命,她脸上还有眼泪,冲着李大成使劲啐了一口:“你?才是狗娘养的,你?是狗下的狗崽子?!”
李大成要气疯了,他媳妇也带着孩子?挤来了,来到就骂凤芝,场面乱哄哄的,马老六让她不要骂人,想问?清楚缘由,李大成媳妇坐地上嚎得很,说?你?们都偏袒凤芝这?个狐狸精。
马老六也被说?得不高兴:“你?这?么说?话,那?可就没意思了。”
“凤芝姐不是那?样的人。”马兰在人群里?挤到前头,去?扶凤芝,社员们见书记家闺女?来了,都给薄面,跟着附和几句说?凤芝平时确实?老实?这?样的话。
后来人慢慢散去?,马兰把几个人送回了家,她见章望生被揍成那?样,去?卫生社拿了消毒水。章望生跟她道了谢,马兰叫他别怕,她回去?就跟她哒哒说?,替他们主持公?道。
章望生头昏脑涨的,他没说?话,马兰很有眼色,没怎么在章家逗留。
等天完全黑透了,雪莲跟王大婶一道往章家来了,王大婶赶紧趁这?个机会劝凤芝:“我早跟你?说?过,你?这?不是长法,日子?久了什么碎嘴子?都出来了,你?还要不要做人?望生也一天天大了,他又怎么跟你?这?个当嫂子?的处?”
凤芝麻木地听?着,忽然,捂着脸很压抑地哭起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是女?人,就注定得属于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死了,她不找一个确定的新男人,那?么所有男人都能觊觎她。
雪莲在东屋里?呆了会儿?,见王大婶一直不停地说?话,她就出来了,章望生跟南北两个坐在院子?里?,南北靠他肩头,两人都不说?话。
“望生,南北,你?俩吃饭了吗?”雪莲问?他们。
章望生摇摇头,雪莲借着外头的月光看他的脸,这?才发觉章望生不知不觉似乎长大了许多,不是孩子?的模样了,他坐在那?,骨架乍一看像个大人。
雪莲进厨房热了几个红薯面饼子?,往锅里?添水,切依譁点青菜,加了盐跟芝麻油,让两人吃饭。
“雪莲姐,你?真好。”南北端着碗,嗓子?有点哑了。
雪莲揉揉她的脑袋:“你?听?话,好好吃饭。”她又瞧瞧章望生,“望生,别害怕啊,回头找马六叔看看这?事怎么弄,不能老叫李大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雪莲跟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像嫂子?,那?种来自?年长一些女?性的温柔,很熟悉,又不大一样,章望生心头滚烫,他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却没有,他望着黑黢黢的夜,非常想念二哥。
等雪莲进屋,南北又挨近他了,章望生便?把南北抱在怀里?,她紧贴着他的胸脯,小声问?:
“三哥,要是李大成老欺负我们怎么办?”
章望生还是凝视着黑夜:“我不会叫人欺负嫂子?的。”
南北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臂:“三哥,你?疼不疼?
疼吗?好像是疼的,但他又觉得这?个疼非常空,感受到了,身体却不是自?己的,章望生抬起头:“你?看,月姥姥多亮。”他想着,月亮这?会一定也照着亲人的坟头,二哥跟哒哒还有娘团圆了吗?
这?次的事,让凤芝再面对?章望生很难堪,她把他当亲弟弟,她知道他慢慢长大,有些话,她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说?,她想他也许听?懂点什么。
凤芝一连几天都有些呆滞,她总做噩梦,她上工干活觉得有人老在瞧着她,有时她一靠近,本来正在说?着话干活的社员就都安静了,安静地可怕。
等到夜晚降临,她甚至有些恨章望潮了,他走了,她呢?她还活着,会喘气,得吃饭得睡觉,一分一秒真真实?实?地活着,他倒好,把自?己丢下了。他的衣裳,他的书,日记,全都叫火统统带走了,什么都没敢留,只留了给南北画的小老虎,她对?着那?个老虎哭,眼泪滴上去?,把她弄得更伤心,连老虎都不能看了。
没过多久,一个早上,社员们在听?到钟声后去?上工,才晓得夜里?出了个事,说?有人来月槐树收袁大头,叫人追上了,这?人不知怎么搞的一头扎进池塘子?,给淹死了。
这?人叫谁追上的呢?正是李大成。
死人是寻常的事,小的,少的,壮年的,老的,哪个阶段死都是寻常的,对?于月槐树公?社的人们来说?是这?样,大家也不晓得这?收袁大头的人打哪儿?来,听?李大成的意思,那?是被发现了,肯定心虚,着急忙慌就跳了池塘。
可李大成是怎么发现的?用他自?己的话,是夜里?解手,被他撞上的。人是死了在月槐树,马老六是队长,把周遭都问?了个遍,等人认尸,眼看都搁臭了,也没动?静,便?喊上几个劳力,拿破草席子?裹了拉山沟去?了。
这?袁大头是谁家的?社员们直嘀咕这?事,猜来猜去?,说?的唾沫星子?乱飞,马老六让大伙少叨叨几句,抓紧上工。大田耕地别说?人累,牛也累,一天走到晚等天黑回去?牛腿都是颤的。还有骡子?,得靠车把式调教,月槐树的骡子?没黄牛温顺,有点脾气,拉车爱胡跑,有时还一根筋直往沟里?去?,越打它,越跑得有劲,连人带车都翻沟里?它才晓得停。马老六是个好车把式,训骡子?有一套,他也爱这?伙计,操心得很,冬天夜里?再冷他在生产队看牲口,那?也要起夜,披着袄子?给伙计筛草添料,马无夜草不肥,骡子?也一样。到了夏天,要勤刷毛。李大成上着工,瞅那?骡子?,开始跟马老六闲搭话:
“六叔,这?骡子?最听?你?的。”
马老六因为儿?子?的事,跟章家远了,但老二章望潮紧跟着病死,他心里?着实?难受了一阵,老东家没人了,一转眼的事,跟草甸子?叫火烧过似的焦焦的。他看不惯李大成,嘴上随便?应和说?:“你?得懂它心思,得好好待它,自?然听?话。”
李大成说?:“有的女?人就跟这?骡子?呢,缺个车把式,没个车把式到底不像个样儿?。”
马老六精着哩,听?他话里?有话,索性不搭腔了说?起隔壁公?社粮站的事情?。
后来,变了天,先是风把土给刮起来,紧跟着淅沥淅沥下起雨,地变得泥泞,李大成戴了个斗笠,又来敲章家的门,章家亮着灯呢,他透过门缝盯着,呵,哪来的买油钱?大伙哪个不是摸黑吃了,摸黑睡,就他家,常年亮着煤油灯,章望潮可死的有些时候了!
章望生在油灯下做数学题,他要去?开门,凤芝拿过马灯把他按住了,等到门口问?是谁,李大成说?:
“是我。”
凤芝攥紧了马灯。
李大成晓得她在门后头站着,雨哗哗的。
“你?家里?藏着袁大头,旁人不知,我可是一清二楚,你?要是想接着养你?小叔子?,当这?个寡妇,就得跟我睡觉。”
凤芝马灯要拿不住了。
“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你?想想,要是答应了,明个夜里?我在屋后头玉蜀黍垛等你?。”
“嫂子?!”章望生的声音从堂屋那?响起,凤芝扭头,门外面扑沓扑沓的脚步声也起来了,她知道,李大成走了。
李大成是一定要当这?个车把式。
“谁啊?”章望生问?她,凤芝差点被门槛绊倒,被望生掐住了胳膊,她心还在跳,震耳欲聋。
“你?要真疼望生,得替他想啊,他这?眼看成人外头能不有闲话?”
“就说?你?自?个儿?,嗳,婶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家里?没男人,你?这?样年轻的媳妇,就是没人守着的肥肉,谁都能惦记着!”
王大婶的话跟炮仗似的,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在耳朵边炸起来,凤芝心悸,到屋里?坐下,外头的雨帘子?似的铺在屋檐下。
“嫂子?,谁这?么大雨还来呀?”南北喜欢咬铅笔头,铅笔短的握不住了,就套钢笔帽,继续用。
凤芝说?:“你?王大婶,来借样东西咱家也没有。”
南北哦一声低头,她把本子?拿给章望生看,趴他肩头:“三哥,我写的对?不对??”章望生瞅了眼嫂子?,凤芝已经去?接衣裳了。
嫂子?刚才那?话声量挺大,也是有意说?给他听?,章望生没再问?,等到都上了床,南北睡着,凤芝又点了灯做鞋,雨还下呢。
两只蛾子?围着灯打转,扑来扑去?,膀子?很有劲的样子?,凤芝扬手,想赶开,蛾子?不走,怎么都不走,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是蛾子?,章家就是这?灯,图的就是这?灯。
可油总会烧尽的,凤芝想,续油的那?个人不在了,不在了。
凤芝在灯前坐了一夜,蛾子?死在灯脚。
她不晓得,夜里?章望生醒了,在暗处看她,却还是一句话没问?。
“望生,饭做好了,等南北起来你?俩吃饭。”凤芝换了件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
章望生起的早,他清楚嫂子?一夜没睡,问?道:“嫂子?不吃吗?”
凤芝说?:“吃过了,这?下了一夜生产队也不能上工,我回趟娘家。”
凤芝娘家在花洼,离月槐树三四里?地,嫁人后只在逢年过节回去?,家里?有啥拿啥,给娘家很舍得,章望潮从不说?什么。凤芝娘家姓花,花洼一大半人都姓花,凤芝回了娘家,头一回两手空空。
天阴阴的,到处是稀泥,凤芝挽着裤腿坐在白凳子?上,她哒问?:“你?几个兄弟劝你?几回,你?都不听?,现如今想明白了?”
凤芝还有个最小的弟弟,比她小一岁,没娶亲,家里?头劳力多已经娶不上媳妇,花洼的人见了凤芝哒哒,说?,赶紧叫凤芝回来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