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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
    在s大校园中轴线西段,紧邻田径场旁,有一座呈半圆形的古朴建筑,屋顶有三层孔雀蓝琉璃瓦,每层间都有一排透亮的窗户,配以黄色墙面,葱郁林木,整个建筑显得典雅庄严。馆内空间高阔明亮,连拱立柱的大门旁镶嵌着一块汉白玉石碑,上书“香岩讲堂”四个黑色大字。
    据说清朝末年,x省出身的齐香岩先生因缘际会成为一代军阀,死后惟愿葬于他亲手创办的s大里。无奈当时北伐战争已近尾声,校方抵抗不住民国政府的压力,拒绝了他的遗愿。齐氏后人于是投资建立这座讲堂,让父亲的名字留在了s大,也算一丝小小的安慰。
    解放后,这座中西合璧的建筑经典被列为二级文物保护起来,每年只有新生入校和毕业典礼的时候启用。对于s大毕业的学子来说,讲堂就是母校的象征,如果有机会回校在香岩做一场演讲,是很多人眼中的最高荣誉。
    李瀚,1989年s大毕业,1996年获得巴塞尔大学医学院生物物理专业博士学位,1999年任教于苏黎世大学分子生物学系,2004年被聘为正教授,是苏黎世大学分子生物学系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2008年3月被授予苏黎世大学讲席教授,去年因“对神经追踪技术的研究”而获得斯隆奖。
    宣传海报上,温文儒雅的李教授含笑注视镜头,眉宇间和他的姐姐有几分神似,特别是那双淡色的眼眸,显得格外出尘。
    今晚的演讲很成功,香岩讲堂里的掌声一阵高过一阵,此刻已经临近提问环节的尾声,却还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往里挤。江雪回头再次确认了一下李瀚的样貌,决定到香岩讲堂隐蔽的后门处继续等待——这还是以前在学生会组织活动时打探到的“内部机密”,难得今天也会派上用场。
    彭然来信说舅舅要回母校参加会议,让江雪无论如何抽空与他见一面。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对李妍的抵触,江雪心里其实是不太赞同这个安排的。不过既然彭然本人无法回国,她又被限制出境,对他们俩来说,无论怎样的机会都不应该被浪费。
    香岩讲堂的后门临邻车道,已经有辆黑色轿车守在那里。司机无心关注江雪这个“闲杂人等”,甫见紧闭的小门闪开条缝儿,便快步迎了上去,接过助手们递来的文件包、易拉宝,忙不迭地放进后备箱,又跑去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地候在一旁。
    几个西装革履的学者还在互相握手道别,这是李教授在s大安排的最后一场公开活动,明早便要乘机返回瑞士,主宾之间难免多客套两句。江雪走近两步,终于看清被围在中央的那个人,和海报上一样的文质彬彬,无框眼镜后的眼睛始终保持着温柔的弧度,比李妍多了几分亲和力,少了几分盛气凌人。
    拜别s大的同行后,李瀚果然没有着急上车,稍稍环顾四周,便眼尖地发现了站在司机身后的女孩,很有修养地探问道:“江小姐?”
    “李教授,您好!”微笑致意,“我是江雪。”
    司机按照指示在s大绕了两圈,最后把车停在了星湖边的柳树下,掏了盒烟出去遛弯,留下江雪与李瀚独自谈话。
    “小然嘱咐我别在公共场合与你见面,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李瀚略带歉意地解释,“麻烦江小姐在外面等了那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您这也是为我好,现在情况特殊嘛。”江雪笑了,就像看到彭然站在自己面前,像孩子一样反复叮咛舅舅的架势。
    “他两周前回到巴塞尔的,我临走时听说已经办好复课手续,过两天就能重新入学。”
    尽管从不断的电邮中也能知道彼此近况,但从当事人口中确定他的平安无事,还是让江雪心中悬着的部分真正放了下来,“我今早也收到了彭然的邮件,说是已经报到了。”
    “挺好的,”李瀚的镜片后折射出几分玩味的目光,“我去瑞士以前小然还没出生,这些年漂流在外也很少机会回国。前年姐姐突然说要把他送去留学,真把人吓了一跳。其实之前挺担心他念不出来,考不上好学校,到头来家人都会怪我。幸亏,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很多。”
    江雪觉得对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对她和彭然的过去应该是有足够了解的,不然没必要从这么远说起,于是选择微笑,继续听他接下来的重点。
    “我的两个女儿今年正好三岁,就是在他刚到瑞士那会儿出生的,”说起女儿,李瀚的表情愈发温柔,“家里人忙于照顾产妇、孩子,只好把语言都不通的小然送去年念预科,说起来,我这个当舅舅还是不称职。”
    “怎么会,他一直都说多亏您照顾。”江雪打圆场道。她只听彭然说过有对双胞胎表妹,却不知其中这层因果,此刻心里不由得有些酸酸的。
    “那是客气话,”无可奈何地苦笑后,他继续,“小然不像他妈妈,总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多的是考虑,少的是心机。”
    听见李妍被自己的亲弟弟如此直接地评价,江雪很是意外,支支唔唔地说:“您别这么讲……”
    “我说的是实话,姐姐这辈子都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你以后也要做好思想准备。”见江雪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思,李瀚忙问,“小然在泰北找到了曹大哥和我姐姐,你知道吧?”
    “唔,他让我别担心,不过没细说,”江雪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现在很可能还被专案组监控。”
    李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江小姐,这也是小然让我一定弄清楚的问题,你的工作、生活有没有受到影响?”
    “没,”盯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没那么容易撒谎,但她还是想试试,“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小然说他不相信,希望我这次回来能确认一下。”李瀚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胡编乱造,“我明天早上十点钟的航班,不介意的话,能不能绕道高法去看看你?”
    抿抿嘴唇,江雪知道再隐瞒不下去,只好将“下派”走马岭法庭的事实情以告。
    “果然……”李瀚听完她的坦白,感觉更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就算小然不提,我也会想办法见见你。家姊的事牵涉太广,影响在短期内都恐怕都不会消除,我这次入境也遭了一些刁难,他以后想要回国,恐怕会很难。”
    就算心中早有准备,听到别人如实说出来,感觉还是格外悲凉,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涉案金额太大了,在所难免。”
    “曹大哥还是太冲动,如果早点配合政府,就没有接下来的麻烦了。”李瀚叹息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这笔钱,他们俩恐怕早已经死在国内了。”
    他的语气很真诚,让人联想起彭然对曹风杉的同情与支持,他们似乎都不介意李妍被牵扯进来,更不介意已逝的彭家佑,反而全都站在了外来者一边,这种立场奇怪得近乎尴尬。
    李瀚似乎陷入了沉思,江雪皱皱眉头,决定暂时压下心中的疑问,静静等待对方回过神来。
    “我姐的性格很极端,要么得不到,要么就要全部。她和曹大哥算早恋,从一开始就没跟家里人说,而且那时候当兵也不像现在,是真的要去前线拼命的。曹大哥怕自己回不来,就让姐姐安心读书,等他转业两人就结婚。”想起近乎幼稚的天真与无法预料的变故,李瀚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姐姐中学时就有很多人追,可直到大学毕业都没谈恋爱,甚至回到凉山城工作后也没和异性接触,她是真的一心在等。”
    彭然外公是凉汽集团的元老,膝下的一双儿女必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江雪能够想象李妍当时面对的压力。
    “曹大哥84年在老山前线重伤,与上级失去一切联系,连部以为驻守官兵全部阵亡,便通知了家属……”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许多,厂里新分来的大学生莫名其妙得到领导女儿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
    “尽管姐姐这个人也算不上什么十全十美,但论及人品、相貌、背景,彭家佑没有哪一点配得上她。”取下眼镜轻轻擦拭,李瀚的表情变得有几分似曾相识。江雪无意评判这些高干子弟,毕竟是出身的不同决定了各人的立场,李家姐弟算不上坏人,只是习惯于俯瞰的视角。“若非家父坚持,甚至用五十年的党龄做担保,恐怕他早就被当做政治犯抓走了。我姐那时候也是哀莫大于心死,便听话顺了长辈的意思,否则绝不会有什么‘彭总’。”
    “曾经沧海难为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谁又是谁口中的罗生门?江雪想起多年前从彭然手上接过的那本日记,还有自习室窗外淡青色的草皮,幽幽地接上一句应景的诗,车厢中便再次陷入沉默。